“反了，反了，全都反了……”

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急步從血紅色的宮墻下走過。他伸手推開為他舉傘的隨從太監，憤怒的力道讓那隨從太監在地上翻了一個跟斗。隨著渾身上下的綾羅綢緞很快被雨水打透，他的目光也逐漸失去光澤。如今，普天之下，還有誰能為他，能為大明朝遮風擋雨呢？

昨夜子時，幾個嬪妃領著一眾宮女差點將當朝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勒死在床上。宮女刺王殺駕，自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以來，翻遍整個大明朝史，都是亙古罕見。

乘著北方的大風，雨勢越來越大，樹狀的閃電背后藏著振聾發聵的雷聲。眼下已是寅時，夜日交替，再過一個時辰便是卯時，文武百官要進宮點卯，皇帝遇刺，生死不明，這事怕是要藏不住了。

紫禁城里涌動的暗流將成為席卷整個大明的驚濤駭浪。

呂芳行到坤寧宮前。聞訊趕來的嬪妃領著宮里的奴婢正一并跪在地上，一個個哭得梨花帶雨，如喪考妣。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陳洪正捶胸頓足，仰天長嘯，壓根就沒注意到身后的呂芳，要不是手底下的幾個太監摟著他的腰，拽著他的褲子，他彷佛時刻準備一頭撞死在臺階上。

看著緊鎖的坤寧宮門，生死兩茫茫，呂芳放緩了步子，忽地，他的腿失去了力氣，雙膝一屈，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陛……下……”

這聲哽咽的呼喚，不似陳洪那般嚎啕激昂，卻比坤寧宮外任何一位都要悲傷愴然。

“主子爺！”

再一聲呼喚，呂芳眼淚落了下來，一個頭磕下去，激起陣陣水花。

***

坤寧宮里，逃過一劫的嘉靖帝朱厚熜早就起來了。他神情恍惚地在殿前殿后轉悠，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好似那剛出生的幼兒。

目光所及之處，紅的，黃的，綠的，瓷器的，紫檀的，絲綢的……金燦燦，明晃晃，一派富麗堂皇的模樣，好似那宮廷王府，凌霄寶殿。耳畔聽的雨打樹葉，窗外一眾妃子仆人嗚嗚咽咽，彷佛自己為萬民所系，做了那當朝的天子。

可是，在他記憶的深處，自己明明是某十八線小縣城的高中生。不久之前，同桌帶他入坑了《文明6》，自此一發不可收，他每天晚上都從學校的圍墻翻出去，躲到網吧包夜，津津有味地玩上幾個回合。

同桌那個狗日的后來忙著《英雄聯盟》上分去了！

對朱厚熜來說，《文明6》太難了，根本學不會，同桌英雄聯盟排位已經從黑鐵上到白銀了，他還在研究“老秦”的石礦應該下在哪里。

就這樣，白天學校上課，晚上《文明6》當“老秦”。如此高強度的工作持續了一個月。

直到那天晚上，他試著玩了一晚上大明朝的“朱棣”。

早讀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念：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

因為包了一晚上的夜，他昏昏欲睡，眼睛怎么也睜不開，頭重得像是灌了鉛……再次醒來的時候，他便在眼下這個地方了。

朱厚熜一邊回憶，一邊踱步到一面銅鏡前，他為自己鏡中的形象感到詫異。

“我怎么變成這樣了？”

鏡中的他留著一縷的山羊胡須，散著一頭烏黑秀麗的頭發，除去這些，鏡中人的五官輪廓倒與他本人相差無幾，年紀要稍長幾歲，但是，讓他望塵莫及的是，鏡中人的眉宇之間有一副帝王將相的氣概，還有一份冠絕宇內的自信，完全沒有他之前理科出身所帶的那股內斂。

“很明顯不是朱棣……”

雖然，《文明6》里的人物只是卡通畫像，但是，卡通畫像也有一個優勢，就是能抓住并放大人物的外貌特征。

“那我是誰呢？”

目光逐漸下移，朱厚熜還發現，在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激烈的紫色淤青，他的指尖輕觸一下，頓時疼得不能呼吸。

如夢亦如幻，有真斯有假。朱厚熜一時感到顱內沸騰，幾乎站不穩腳跟。

“陛下。”方皇后纖纖細語，輕聲地呼喚朱厚熜。

從皇帝遇刺到現在已有好幾個時辰了，方皇后是第一個趕到行刺現場的人，她及時阻止了宮女們的刺殺，也是她親自背著皇帝來到坤寧宮。她一直守在意識模糊的皇帝身邊，比起抓刺客，她更擔心另一件事情：躺在床榻上的皇帝氣息將絕，卻沒有一個御醫敢用藥。

其中緣由有兩個。一來，大家都怕醫不好，萬一把皇帝給治死了，要擔天大的干系；二來，皇帝沉迷修仙問道，只吃丹藥，喜歡打坐和祭天，不但不信醫藥，還經常杖罰勸阻他的御醫。

一日夫妻百日恩。此刻，本來奄奄一息的朱厚熜忽地回光返照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癡呆了似的在殿里亂逛，非但認不出她，好像連自己也不認得了。

方皇后連著呼喚朱厚熜好幾次，朱厚熜卻都不應，依舊茫然地看著四周，在她的眼里，他既是她的皇帝，也是她的夫君。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一時間，這一夜，她的心疼，她的委屈，她的疲倦，一瞬間盡數都涌上了心頭，她忍不住落下淚來。

看花了眼的朱厚熜逐漸冷靜下來，夢也好，穿越也好，還是進了《文明6》的新dlc也好，都不重要，燃眉之急是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他知道，他是個皇帝，但是古往今來的皇帝那么多。

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偷偷抽泣的方皇后身上，他緩步走到她的身邊坐下，他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伸手抹去了她臉頰上的淚。

皇帝終于沒有異常的舉動了，方皇后長舒一口氣，蠟燭的微光下，她修長的睫毛淺淺一夾：“皇上龍體已無大礙，真是天佑大明。”

大明？

“我……朕……呃……”美人在前，朱厚熜想多套出些話來，靈機一動，他問道：“朕無大礙，倒是你，朕囑咐你的事，你辦妥了？”

“事？”方皇后怔住了，什么事？難道自己忘記了？她絞勁腦汁也沒想到有什么事，“皇上是說趕織新道袍祭天的事嗎？”

朱厚熜心里暗自嘀咕：“道袍？什么道袍？哪個大明皇帝穿道袍？”

“不是，不是，另一件。”朱厚熜擺手。

方皇后有些作難了，到底是什么事呢？最近皇帝一直在曹端妃那里，她已有數月沒見過皇帝了，能有什么事呢？而皇帝寵幸曹端妃，無非是因為方皇后跟皇帝同床近十年，卻未誕下一位龍子，難道是龍子的事？

“皇上是指龍子的事嗎？邵道長已經煉好丹藥送予臣妾，只要臣妾按時服用，調理好身子，臣妾定能為皇上生下一位龍子，但是……”

“但是什么？”朱厚熜順著方皇后往下說。

“臣妾不敢說，怕皇上責怪。”

“你放心說，朕不怪你。”

方皇后偷偷覷了一眼朱厚熜：“民間有位名醫，其名喚作李時珍，臣妾跟他也要了一處藥方，他還說，邵道長的丹藥有劇毒，臣妾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時珍？”朱厚熜抓住關鍵的信息，他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聽的皇上語氣不對，方皇后立馬跪倒在地上，她太清楚皇帝的脾氣了，誰敢說藥比仙丹好？這些年被杖責的御醫還少嗎？

“求皇上責罰，臣妾不該聽信江湖術士，等天一亮，臣妾就服用邵道長的丹藥，早日為皇上誕下龍子。”

“不，不，不……”朱厚熜趕緊攔著方皇后。

在道士和李時珍之間，當然要聽李時珍的，而且不孕不育的事，指不定是誰的問題。眼前這個皇后情真意切，溫柔無比，每每與她說話，朱厚熜的心都是軟軟的，酥酥的，像是在三伏天捧了一塊香甜的糯米糍在手心。

“仙丹給朕吧，等朕祭了天在還給你，你暫且先按李時珍先生的藥方服藥。”

“遵命。”方皇后微微低下頭，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皇上那樣關切的目光了，一時臉頰微紅，映得燭光有些曖昧。

朱厚熜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火辣辣痛的傷痕：“李時珍……那得是明朝嘉靖……道袍……”聽著屋外的夜雨和哭聲，他徹底明白了。

大明嘉靖二十一年，幾個嬪妃領著有一群宮女拿著繩子想要勒死熟睡中的皇帝，不過，皇后及時趕到，阻止了這場荒唐的刺殺。歷史上稱今天為“壬寅宮變”。

所以，我是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熜，那個天天修仙問道的皇帝。

【叮！】

四下里，憑空一聲響，嚇得朱厚熜從紫檀木的椅子上跳了起來。也不知這聲音是從何處傳來。方皇后似乎并沒有聽見什么異動，她茫然地看著朱厚熜，眼神好像在說，莫不是又犯病了？

朱厚熜穩了穩心神，眼前的空氣中出現了一片全息投影似的面板。

【工業系統已啟動！】

【檢測到已完成目標任務：“我是誰，我在哪？”】

【任務獎勵：道具燭龍（火銃）】

隨即，映入眼簾的工業系統切換到了朱厚熜的個人信息菜單。

【姓名】：朱厚熜

【年齡】：35

【職務】：皇帝

【道具】：燭龍（火銃）

【招式】：無

【特殊能力】：少年天子（記憶超群），特別能打坐（打坐修養身體），銅磬一級表演藝術家（改善心情）

【工業點數】：-10000

工業系統的其他功能菜單還有【商城】，【抽獎】等

比這個系統更讓朱厚熜驚訝的是，工業點數負一萬點？大明朝雖然從嘉靖開始走下坡路，但怎說也還是世界強國，怎么也不會負一萬點工業點數。

經過一番琢磨，朱厚熜也有些理解了。這是個人信息菜單，描述的是朱厚熜的個人信息，他整天修仙問道，大搞迷信玄學，個人的工業點數當然負的。至于，負一萬是什么概念，朱厚熜沒什么認知。

“身為一國之君，只顧修仙問道，幻想羽化飛仙，卻唯獨不修自身德行品性，何其荒謬也……”

朱厚熜滿腔的憤怒不為高高廟堂，而為江湖眾生。

“陛下，陛下”方皇后的纖纖素手握住朱厚熜的肩膀輕輕地搖晃，“夫君！”

“嗯？”朱厚熜回過神來，眼前的工業系統不見了，“怎么了？”

方皇后猛地撲倒在朱厚熜的懷里，把頭埋在他的胸口：“水上鴛鴦，云中翡翠。日夜相隨，生死無悔。還望夫君不要舍我一人而去。”回光返照這么長時間，朱厚熜的表情越發離奇，她揪著朱厚熜后背的皮膚，彷佛一松手，朱厚熜就會戛然而去。

朱厚熜本能地摟住方皇后柳腰碩果的身體，好像抱著一大團新曬過的棉花，軟綿綿，暖洋洋，帶著陽光的香氣。

“你猜猜，我臨死前的美夢是什么?”朱厚熜伸出手去，捏著方皇后的下巴，目光如鉤子似的盯著她的眼睛。夢也好，幻覺也好，他不想再錯過這個機會。

“女人。”方皇后在朱厚熜的眼睛里看到了問題的答案，但她不敢回答，她也不能理解，皇上明明是差點被女人給勒死的，為什么還會想著女人。為何今天的皇上像一個十多歲的歲生機勃勃的青年？今晚離奇的事太多了，她已徹底想不清楚。

她把嘴唇湊近朱厚熜的脖子，溫柔地吹撫著那一圈險些奪命的傷痕，“陛下，他們還在屋外候著呢。”

朱厚熜不以為意：“由他們去吧。”

他想要親吻她櫻桃般的唇，卻被她伸出的食指攔住：“還有半個時辰，大臣們就要進宮點卯了。”

“半個時辰，足夠了！”朱厚熜猛地把方皇后抱起來，輕手輕腳地放到床上。

方皇后用手輕輕地抵著朱厚熜的胸口：“等一下，皇上……”同床共枕這么多年，她愈發覺得今天的皇上有點不太對勁了，她的心底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眼前這個不是皇上！或者說，不是曾經的那個皇上！

朱厚熜從方皇后的眼睛里看見了警惕，興致一掃而空，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鼻尖幾乎觸到方皇后的鼻尖，方皇后的體香在他的心里化作一頭小鹿肆意奔跑，轉眼沒了蹤影。

情場失意。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一切也是這樣，那時候他的成績差得不行，喜歡歷史，卻選了理科，不招女孩子喜歡，自以為談過一場戀愛，最后卻發現，對方接近他只是為了讓他帶早餐，臨死之前，還是個純情小處男。

方皇后身體一顫，臉上泛起了朝霞似的紅暈，以前的皇上從來都不會問她愿不愿意，只想要她誕下龍子，她盯著朱厚熜的背影從床邊離開，她的心里忽然有些舍不得了。三綱五常，為妻之道，紛紛在她的腦中登場，眼前這個明明是他名正言順的丈夫啊，雖然舉止有些異乎尋常。一時間，她有些手足無措。

朱厚熜走到銅鏡前，覷了一眼自己這一身復雜的行頭，毫無頭緒：“幫朕更衣吧。”

方皇后這才起床，也不敢搭話，昨夜事情突發，她這里并沒有皇上的衣物，桌子上只有那件她親手為皇上趕織的道袍。道袍上秀滿了經文，她取過那桌上的道袍，侍奉朱厚熜更衣。

驟雨初歇，蒼蒼寂寥。紫禁城外，晨靄群峰，連障疊巘（yan）。文武百官穿過一個又一個波譎云詭的宮門，涌入紫禁城。大明已是一副煥然一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