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來自地獄的船
- 大明:從工業系統開始
- 藏真
- 9344字
- 2025-07-18 12:10:00
馬六甲海峽,以北海域。
“順風號”福船巨大的硬帆無力地垂著,吃滿了最后一絲游魂般的微風。
鉛灰色的天幕低低壓下來,幾乎觸到同樣死氣沉沉的墨綠色海面。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魚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咸腥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鐵銹混合著陳腐海藻的沉悶氣味,沉重地壓在每一個船員的胸口。
船長徐海站在艉樓,指關節因用力握著欄桿而發白。
多年的海上生涯,風暴、海盜、詭譎的暗流,他都見識過,甚至親身參與過見不得光的走私買賣。
但眼前這鬼天氣,卻讓他骨縫里都滲出寒意。
這不是風暴欲來的征兆,沒有雷霆,沒有咆哮的風浪。
這是一種凝滯的惡意,像一張巨大、濕冷的尸布,將“順風號”裹在了一片死寂的墳場里。氣壓低得人頭暈眼花,心口像堵了塊浸透水的棉絮。
“阿福!”徐海的聲音干澀,打破了甲板上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副林阿福應聲快步走來,這個精壯的漢子此刻也眉頭緊鎖,額角沁著冷汗。
“海哥,邪門!羅盤針……抖得像抽風,星斗也瞧不清了。”
他抹了把臉,壓低聲音,“弟兄們心里都發毛,老舵頭說……這是‘死海’的兆頭,媽祖娘娘都閉眼了。”
徐海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船頭處,須發皆白的老舵工佝僂著背,對著供奉在簡易神龕里的媽祖像念念有詞,布滿皺紋的臉在昏暗的天光下慘白如紙。
他渾濁的眼里,是徐海從未見過的、近乎絕望的恐懼。
就在這時,一陣更濃的、帶著刺鼻腐臭的灰白色海霧,如同活物般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瞬間吞噬了船舷外的景象。能見度驟降到不足十丈。
“娘的!”徐海咒罵一聲,剛要下令敲響霧鐘,桅盤上的瞭望手卻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凄厲嘶喊:
“船!正前方!撞過來了!!!”
那聲音撕裂了粘稠的空氣,帶著瀕死的驚惶。
徐海渾身汗毛倒豎,厲聲咆哮:“左滿舵!快!!”吼聲在濃霧中顯得異常空洞。
巨大的福船龍骨發出痛苦的呻吟,笨拙地向左傾側。船員們連滾爬爬地撲向舷邊,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濃霧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撕開一道縫隙,一個龐大、猙獰的黑影,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陰冷和濃烈的朽敗氣息,幾乎是貼著“順風號”的右舷擦了過去,木質的摩擦聲尖銳刺耳,如同厲鬼的指甲刮過船板。
兩船交錯,險之又險。
霧氣被船體帶動的氣流攪動,暫時稀薄了些許。徐海、林阿福,以及所有擠在右舷的船員,都看清了那艘差點將他們送入海底的幽靈。
一艘船。
但它絕非任何大明水師或常見南洋海商的式樣。它比“順風號”更高聳,船體線條僵硬而古怪,深褐色的木材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滑膩的暗綠色苔蘚,如同深海巨獸腐爛的皮膚。破爛不堪的風帆像裹尸布般低垂著,糾纏的纜繩如同垂死的觸手。
最令人頭皮炸裂的是船艏像——那雕刻絕非祥瑞的瑞獸或威武的神祇,而是一個扭曲盤結、非人非魚的畸形怪物,空洞的眼窩似乎正穿透霧氣,冷冷地凝視著“順風號”上渺小的人類。
船上,死寂無聲。沒有燈光,沒有人影,沒有活物的氣息。
只有海浪拍打它船體發出的空洞回響,以及那彌漫不散的、令人作嘔的腐朽甜腥味。它像一口巨大的、漂浮的棺槨,靜靜地泊在這片被詛咒的海域。
“鬼……鬼船……”一個年輕水手牙齒打顫,腿一軟癱坐在地,褲襠濕了一片。
陳秀才,船上的瘦弱賬房,此刻卻擠到了最前面,他推了推滑落的水晶磨片眼鏡,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尖細:“船……船長!這……這形制!我在佛郎機人的圖冊里瞥見過!有點像……英吉利夷人的船!但……但那船艏像……那些符號……”
他指著船身一些被苔蘚半掩、線條詭異扭曲的蝕刻印記,“絕非人間之物!”
“英吉利?”徐海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這名字只在極少數與極西之地有隱秘接觸的海商口中聽說過,遠在萬里重洋之外。他們的船,怎么會出現在南洋腹地?還成了這副鬼樣子?
巨大的疑問和更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蛇,纏上了每一個人的心臟。
死寂的海面上,只有兩艘船隨著粘稠的波浪微微起伏,以及“順風號”船員們粗重壓抑的喘息聲。那艘漆黑的怪船,靜靜地停泊著,像一張通往深淵的巨口。
登不登船?
這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徐海的心。
理智在尖叫:遠離它!立刻!永遠地離開這片被詛咒的海域!
老舵工嘶啞的勸阻聲就在耳邊:“海哥!碰不得啊!那是死人的船,沾著幽冥海的水!看一眼都要折壽!那味道……是海墳里泡爛的味兒!”
然而,另一個聲音,屬于商人徐海的聲音,卻在低語:一艘完好的、前所未見的西洋大船!無主之物!它的艙底可能藏著成箱的香料、象牙,甚至佛郎機人的金銀火器!巨大的財富像魔鬼的誘惑,灼燒著他的神經。
幾個膽大的水手,包括林阿福,眼中也閃爍著貪婪與冒險的光芒。跑海的人,本就是刀頭舔血,富貴險中求。
陳秀才更是激動得臉頰泛紅,他指著怪船:“船長!若能探明此船來歷,找到航海日志或信物,報與官府或海道大人們,亦是奇功一件!或許……或許能解開這詭譎天氣之謎?”
他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好奇,對未知的探究欲暫時壓倒了恐懼。
徐海看著手下們復雜的眼神,又望了望那艘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船。
利益、好奇心、責任、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那未知所吸引的悸動,最終壓倒了純粹的恐懼。
“阿福!”徐海咬牙,下了決斷,“你挑六個最精干、最膽大的弟兄,帶上家伙!陳先生,你也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文字的東西!記住:只搜甲板和上層貨艙!不許深入!發現任何不對勁,立刻發信號撤回!一炷香為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老規矩,摸到的東西,兩成歸動手的兄弟!”
林阿福抱拳:“海哥放心!”他立刻點人。陳秀才則慌忙準備紙筆和一個據說能辟邪的小藥囊。
老舵工絕望地閉上了眼,對著媽祖像重重磕頭。
連接兩船的舷板搭上了。
那木板濕滑冰冷,觸手的感覺不像木頭,倒像某種巨大生物的冰冷骨骼。
林阿福打頭,手持腰刀,率先踏上了那艘死寂的英國船。
腳落在甲板上時,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極致的海腥、朽木、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億萬海生物腐爛后又經深海高壓發酵的甜膩腐敗氣味,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每個人的鼻腔和胃袋。
幾個水手當場就干嘔起來。
甲板空曠得可怕。
散落著一些銹跡斑斑、形狀怪異的鐵器——像是火槍,但結構扭曲——破爛的繩索、幾本被粘稠的暗綠色物質包裹、幾乎爛透的冊子。
一切都覆蓋著一層滑膩的、半透明的粘液,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油光。寂靜。絕對的寂靜。
只有他們自己粗重的呼吸、劇烈的心跳,以及腳下粘液被踩踏發出的“吧唧”聲,顯得格外刺耳、褻瀆。
“分開搜!兩人一組,別走遠!”林阿福低喝,聲音在死寂中顯得異常響亮。
他帶著一個水手檢查桅桿和艉樓方向。陳秀才則和另一個水手,戰戰兢兢地摸向主桅后方的船長室。
船長室的門虛掩著。陳秀才用袖子包著手,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軸發出干澀刺耳的“嘎吱”聲,在寂靜中如同鬼嚎。
里面一片狼藉,桌椅翻倒。陳秀才的目光立刻被固定在船長桌上——一本相對完好的、用某種厚韌皮革制成的冊子,攤開著。他如獲至寶,撲了過去。
然而,當他看清上面的文字時,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那不是他熟悉的葡萄牙文或任何拉丁字母文字。大部分是極度扭曲、充滿非人幾何感的符號,仿佛無數蠕動的蛞蝓和糾纏的觸手。
只有少數幾個潦草的英文單詞勉強可辨:“Storm…… Unnatural…… Black Water…… Awakened…… Madness…… Sacrifice……”(風暴……非自然的……黑水……醒了……瘋狂……獻祭……)。
越往后,筆跡越是狂亂、力透紙背,最后幾頁幾乎是用指甲抓撓出的、混合著深褐色污漬的絕望涂鴉。
“瘋了……他們都瘋了……”陳秀才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描摹著那些褻瀆的符號,一股難以言喻的眩暈感和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
仿佛有無數充滿惡意的低語,正順著那些符號涌入他的腦海。
與此同時,林阿福在搜索下層甲板通道時,發現了一排艙室。
大部分艙門洞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粘液和污漬。
但盡頭一扇厚重的橡木門,卻被幾根手臂粗、銹跡斑斑的鐵鏈從外面緊緊鎖住。
林阿福剛走近幾步,那扇門內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撞擊聲!“砰!砰!砰!”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在瘋狂沖撞門板。緊接著,一種非人的、混合著極度痛苦與饑餓的嗚咽和抓撓聲從門縫里滲了出來,絲絲縷縷,鉆進耳朵。
“媽呀!”跟在林阿福身邊的水手嚇得魂飛魄散,連退幾步,腰刀都差點脫手。
林阿福也頭皮發麻,強作鎮定:“別管!離遠點!”他拉著水手退開,目光掃過通道兩側的艙壁。
借著昏暗的光,他駭然發現墻壁上似乎刻滿了壁畫。但仔細一看,那根本不是畫,而是無數扭曲、蠕動、褻瀆幾何的浮雕和符號,與陳秀才看到的如出一轍,只是更大,更密集。
盯著看久了,那些線條仿佛在昏暗的光線下詭異地扭動起來,視線被牢牢吸住,一股惡心欲吐的感覺直沖腦門。
“阿福哥!下面……下面有好東西!”一個下去搜索貨艙的水手從底艙入口探出頭,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阿福壓下心中的驚悸,帶著人走下去。
底艙空間巨大,空氣更加污濁陰冷。
在靠近龍骨的位置,他們看到了那水手口中的“好東西”。
那是三個巨大的容器。
材質非木非石,表面呈現出一種油膩的、仿佛深海巨獸鱗片的暗沉光澤,冰冷刺骨。每個都有一人多高,需要兩人合抱。
容器表面同樣蝕刻著密密麻麻、令人眩暈的詭異符號,在昏暗的光線下,那些符號仿佛在極其緩慢地流動、呼吸。
最令人心悸的是,當林阿福靠近時,他感到腳下的船板傳來一種極其低沉的、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嗡鳴,這嗡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韻律。
容器本身似乎也在極其微弱地……脈動?
“乖乖……這玩意兒……真他娘邪性……”一個膽大的水手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那冰冷的表面。
“別碰!”林阿福厲聲喝止,冷汗順著額角流下。
他本能地感到這東西極度危險。
陳秀才不知何時也跟了下來,他的臉色比紙還白,眼神卻死死盯著其中一個容器靠近頂部的一塊金屬銘牌。
那銘牌相對清晰些,上面是扭曲的拉丁文和另一種更加古老、非人的文字。
“N……N’…… Nyarl…… ah……”陳秀才嘴唇哆嗦著,試圖解讀那褻瀆的音節。他全部的學識和好奇心都被這終極的未知吸引,如同撲火的飛蛾。
他掏出紙筆,手抖得厲害,想要拓下那些文字。
就在這時——
“啊啊啊啊——!!!”
一聲凄厲到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從貨艙最深處、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中爆發出來!是剛才發現容器的那個水手,他不知何時獨自走到了那片黑暗的邊緣。
那慘叫聲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所有人心上。
林阿福頭皮瞬間炸開,抄起腰刀就沖了過去。
陳秀才的筆“啪嗒”掉在地上,拓了一半的紙被污濁的粘液浸透。
只見那名水手癱倒在貨艙深處冰冷的地板上,四肢以一種違反人體結構的角度扭曲著,劇烈地抽搐。
他雙眼瞪得滾圓,瞳孔卻渙散得如同蒙塵的玻璃珠,倒映不出任何東西,只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他一只手死死抓著自己的喉嚨,另一只手指著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濃稠黑暗,嘴巴大張著,發出“嗬……嗬……”的漏氣聲,混合著白沫和血絲從嘴角涌出。
“眼睛!全是……眼睛!在動!它們在動!……黑水……淹過來了!淹……嗬嗬……”他破碎的嘶吼充滿了超越人類理解極限的驚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靈魂深處擠出來的。
理智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幾乎就在水手慘叫的同時,陳秀才發出一聲更加尖銳、飽含痛苦的嚎叫。
他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鐵釬正插進他的太陽穴攪動。
那些強行映入他腦海的、來自銘牌和船艙各處的褻瀆符號,此刻化作了實質的毒蟲,啃噬著他的思維,帶來無數破碎、瘋狂、足以摧毀一切認知的畫面:
翻滾著無數巨大眼珠的粘稠黑海、沉沒在深淵之下的褻瀆之城、在群星錯誤位置時蘇醒的、不可名狀的龐大陰影……以及那回蕩在宇宙深淵中的、褻瀆的呼喚——
“不!停下!停下!”陳秀才像被抽掉了骨頭般蜷縮在地,身體篩糠般顫抖,眼淚鼻涕混著口水橫流,眼神徹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純粹、原始的瘋狂。
“嗡——!!!”
那低沉的嗡鳴聲陡然拔高,變成一種穿透耳膜、震蕩內臟的恐怖次聲。
整艘怪船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巨獸蘇醒般的呻吟,不再是木材摩擦聲,更像是某種龐大生物體內骨骼和血肉的擠壓錯位。
甲板上覆蓋的粘液和暗綠色苔蘚如同獲得了生命,瘋狂地蠕動、增厚,那些被鎖死的艙門內,撞擊聲變成了狂暴的砸擊和撕裂聲。
鐵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跑!!!”林阿福目眥欲裂,肝膽俱寒。
他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拖起地上還在抽搐瘋叫的水手——那水手身體輕得像空殼——另一腳狠狠踹在蜷縮的陳秀才身上:“秀才!不想死就起來!跑啊!!!”
求生的本能暫時壓倒了陳秀才的瘋狂,他像個提線木偶般被林阿福拽起,癡癡傻傻地笑著,嘴里反復念叨著:“Ia! Ia!”(“萬歲!萬歲!”)
其他幸存的水手早已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跟著林阿福沖向通往甲板的梯口。
身后,傳來鐵鏈崩斷的巨響,厚重的橡木門板轟然碎裂。
伴隨著門板碎裂聲的,是更加恐怖的、濕漉漉的拖行聲、黏膩的拍打聲,以及一種非人的、充滿饑渴和褻瀆意味的嘶吼!仿佛地獄之門在身后洞開。
“快!跳!”
林阿福幾乎是連推帶踹地把瘋掉的水手和陳秀才扔過兩船之間的空隙。
他最后一個躍起,重重摔在“順風號”的甲板上。
“砍纜繩!快砍啊!”徐海的咆哮帶著破音,響徹全船。
他親眼目睹了那艘黑船如同活物般轉向,腐朽的船艏像上那扭曲的怪物雕像,仿佛正對著“順風號”咧開一個無聲的、充滿惡意的獰笑。
天空的鉛灰色污濁得如同淤血,海面開始翻涌起粘稠的、冒著詭異綠色氣泡的“黑水”。
水手們揮舞著斧頭,如同砍向地獄的鎖鏈,瘋狂劈斬連接兩船的纜繩,每一斧都帶著極致的恐懼。
木屑紛飛,纜繩終于發出一聲哀鳴,斷裂開來。
“滿帆!快!離開這兒!!”徐海的聲音嘶啞,幾乎泣血。
“順風號”巨大的硬帆艱難地吃上風,在那種帶著刺鼻腥臭的逆風中,如同陷入泥沼的巨獸,掙扎著,一點點地挪動,終于將那片翻涌著粘稠黑水和活過來的恐怖怪船,甩在了身后不斷擴大的、污濁的浪涌之中。
“砍纜繩!快砍啊!”徐海的咆哮撕裂了粘稠的空氣。
水手們如同被地獄惡鬼追趕,斧頭帶著絕望的力道瘋狂劈向連接兩船的粗大纜繩。
木屑與濕漉漉的纖維碎屑橫飛。
每一次劈砍都伴隨著身后那艘“黑船”傳來的、越來越響亮的恐怖異響——不再是木材的呻吟,而是某種龐大生物體內筋肉撕裂、骨骼錯位的濕滑悶響。
林阿福拖著瘋癲的水手和陳秀才,連滾爬爬地摔回“順風號”甲板。
他回頭一瞥,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那艘黑船深褐色的“船殼”正在蠕動、起伏。覆蓋其上的暗綠色苔蘚和粘液如同活物般瘋狂增殖、增厚,表面鼓起一個個令人作嘔的、半透明的囊泡!船艏那扭曲的雕像,此刻仿佛真的活了過來,深陷的眼窩中似乎有粘稠的綠光一閃而逝,腐朽的“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充滿貪婪的獰笑!整艘船正以一種非物理的方式,緩緩地、不可阻擋地再次“貼”向“順風號”!
“砰!”最后一斧落下,纜繩終于斷裂!
“滿帆!快!!”徐海的聲音已經不成人調。
“順風號”的巨帆艱難地鼓脹,在帶著刺鼻腥臭的逆風中掙扎前行。
甲板上的水手們爆發出劫后余生的、帶著哭腔的歡呼。他們看著那艘恐怖的黑船被一點點甩開,翻涌的粘稠黑水阻隔在船艉之后。
“……總算離開了……那鬼地方……”
一個參與登船的水手癱軟在地,喃喃自語,臉上是極度的疲憊和一種想要永遠遺忘的厭惡。
他的話道出了所有登船者的心聲。那船上的死寂、腐臭、詭異的符號、壓抑的氛圍,早已超出了好奇的范疇,變成了深入骨髓的折磨。他們只想遠遠逃離,回到熟悉的世界。
徐海也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他看向那越來越遠的黑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永遠不要再見到它。
然而,就在“順風號”駛出約莫百丈,船上眾人心神稍定的剎那——
那艘被甩在后面的黑船,沒有像死物般隨波逐流,反而猛地加速。
不是依靠風帆,而是整艘船體如同一條深海巨鰻般劇烈地扭動起來!覆蓋船體的粘液和苔蘚瞬間沸騰,無數條滑膩、粗壯、末端帶著吸盤或骨刺的暗綠色觸手,如同巨型海葵的捕食器官,從船體兩側、船艏像下方,甚至桅桿的破洞中暴射而出。
速度快得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破空聲。
這些觸手的目標并非“順風號”本身,而是那些剛剛脫離險境、心神松懈的登船者。
它們如同長了眼睛的活蛇,精準地卷向甲板上驚魂未定的林阿福、陳秀才、以及另外幾名登船的水手。
“不——!!”林阿福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吼,腰刀甚至來不及拔出,就被一條碗口粗的觸手攔腰卷住。
那觸手的力量大得恐怖,吸盤緊緊吸附在他的皮肉上,瞬間勒斷了他的肋骨,內臟擠壓破碎的聲音清晰可聞,他像一只被蜘蛛捕獲的飛蟲,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凌空拖拽而回!
另外幾名水手同樣未能幸免。
有的被觸手纏住雙腿倒吊而起,頭骨狠狠撞在“順風號”的船舷上,紅的白的迸濺;有的被觸手末端尖銳的骨刺貫穿胸膛,如同糖葫蘆般被串起;有的則被多條觸手同時纏住四肢,在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中被活生生撕扯成數塊!鮮血、碎肉和內臟如同雨點般灑落在“順風號”的甲板和驚恐的水手臉上。
整個“順風號”甲板瞬間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慘叫聲、骨裂聲、觸手蠕動的粘膩聲混合在一起,奏響了來自深淵的死亡交響曲。
陳秀才因為一直處于半瘋癲狀態,癡癡傻傻地站在靠近船舷的地方,反而在最初的攻擊中未被選中。一條稍細的觸手卷住了他的腳踝,將他猛地拖倒。
就在他即將被拖離甲板的瞬間,那條纏住他腳踝的觸手似乎猶豫了一下,或者說,陳秀才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極度混亂、瘋狂的精神波動,讓這源于古老存在的“活船”產生了一絲“困惑”或“排斥”?仿佛他不是一個“新鮮”的獵物,而是一件被嚴重污染、失去“價值”的垃圾。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被嚇瘋的水手,正是之前失禁的那個,完全不顧一切地撲向卷住陳秀才的觸手,用牙齒瘋狂撕咬。
這無疑吸引了“活船”的注意。那條稍細的觸手猛地一甩,將陳秀才像個破布娃娃般狠狠甩了出去。
他撞在桅桿上,發出一聲悶響,當場昏死過去。而那個撲咬的水手,則立刻被另一條更粗壯的觸手卷住,瞬間拖入了翻涌的黑水之中,消失不見。
僅僅幾個呼吸的時間,所有登船的活人,連同他們的殘肢斷臂,都被那些恐怖的觸手拖回了黑船。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黑船的船體如同巨大的、蠕動的胃袋,在船身中部裂開了一個巨大的、流淌著粘稠消化液的口器。
口器內壁是不斷蠕動的、布滿利齒的肉質褶皺和無數細小的、吸吮的孔洞。
那些觸手精準地將捕獲的“獵物”——無論是完整的活人還是破碎的尸體——一股腦地塞進了那張深淵巨口之中。
“咕唧……咕唧……”令人頭皮發麻的吞咽和消化聲,伴隨著骨骼被碾碎的脆響,隔著百丈海面清晰地傳來。
那裂開的口器緩緩閉合,船體表面的蠕動和囊泡起伏得更加劇烈,仿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饕餮盛宴。
船艏像上的怪物雕像,似乎露出了滿足的神情。
“順風號”上死寂一片。所有幸存者,包括徐海,都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呆立在甲板上,臉上凝固著超越恐懼的、徹底的空洞和絕望。
他們的靈魂,仿佛也隨著那些被吞噬的同伴,一同墜入了那不可名狀的深淵之口。
“順風號”最終是如何逃離那片地獄海域的,船上無人能清晰記得。
那之后的航行,籠罩在一片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靜和麻木之中。指南針依舊錯亂,星辰依舊妖異,深海陰影與褻瀆號角聲如影隨形。
但甲板上再也沒有了任何交談,甚至連哭泣和祈禱都沒有了。
每個人都像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或更確切地說,望著虛無。
徐海如同朽木般站在舵旁,不再發號施令,任由老舵工憑借本能操縱著船只,在充滿惡意的海洋上隨波逐流。
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在某個充斥著污濁綠霧的夜晚,一個趴在破碎舢板上的身影,被冰冷的海浪推離了大船,消失在黑暗之中。
福建,某處荒僻的海灘。拂曉。
咸澀的海風帶著寒意,吹拂著細碎的沙礫。幾個早起的漁民正沿著海岸線檢查漁網,搜尋可能的漂流物。
“阿伯!快看!那里!好像……是個人?”一個年輕漁民眼尖,指著不遠處一堆被海浪推上來的海藻和爛木中的一團黑影。
幾人小心翼翼地圍攏過去。那是一個男人,渾身被油膩的暗綠色粘液和黑褐色的海泥包裹,幾乎看不出人形。他衣衫襤褸,如同破布條掛在枯枝般的身體上。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腳踝——那里有一圈深可見骨的、仿佛被強酸腐蝕過的焦黑潰爛傷口,傷口邊緣的皮肉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仿佛被污染過的暗綠色,散發著淡淡的、令人作嘔的腐甜腥味。
“還有氣!”年長的漁民探了探鼻息,雖然微弱,但確實存在。
“快!抬回去!還有救!”
他們將這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海難者”抬回了簡陋的漁村。
村里的赤腳郎中清洗了他身上的污穢,處理了腳踝那可怕的傷口,敷上了厚厚的草藥,灌了些米湯。
男人一直昏迷著,高燒不退,身體不時劇烈抽搐,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嚕聲。
三天后,他醒了。
但他的“醒”,只是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渾濁、空洞,深處卻翻涌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漩渦。他不再認識任何人,也不記得自己是誰。
漁民在他破爛的內衫里找到一塊幾乎爛透的木牌,勉強認出“陳”字,便叫他“陳瘋子”。
陳瘋子大部分時間蜷縮在茅屋最陰暗的角落,對任何呼喚和食物都毫無反應。
然而,當夜晚降臨,或者看到盛水的容器時,他就會毫無征兆地爆發。他會發出非人的、充滿極致恐懼的尖嘯,用燒焦的木炭在墻壁上、地面上畫出那些漁民們從未見過、卻本能感到極度不適和褻瀆的扭曲符號——糾纏的觸手、非歐幾里得的幾何圖形、無法理解的文字、還有無數只充滿惡意的眼睛。他的力氣大得驚人,需要三四個壯漢才能按住。
他極度畏光,更畏水。看到水井會發瘋,下雨天會縮在屋梁上嚎叫。他的囈語成了漁村的噩夢:
“眼睛……船的眼睛……在動……活過來了……”
“吞掉了……都吞掉了……阿福……船長……骨頭……碎了……”
“黑水……是祂的血……祂餓了……又餓了……”
“在下面……等著……群星……快對了……”
“Ia! Ia!他在夢中……看著我們……”
他偶爾會安靜下來,用那雙空洞卻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死死盯著某個漁民,然后用一種冰冷、毫無波瀾的語調,清晰地說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
“你的兒子……昨天在海邊撿到的貝殼……里面……有祂的卵……”
“村東頭的老榕樹……根須……伸到祂的宮殿了……”
“潮水……下次大潮……會帶來……‘深潛者’……尋找祭品……”
漁民們起初是同情,然后是恐懼,最后是深切的厭惡。郎中說他“邪風入腦,無藥可救”。村里開始流傳,這個瘋子帶來了海神的詛咒,他的囈語是不祥的預言。
他被移到了村外一間廢棄的破屋,每日由膽大的人送去一點殘羹冷炙。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狂風如同鬼哭。
第二天清晨,送飯的漁民發現破屋的門大開著,陳瘋子不見了蹤影。
人們在靠近海邊的一處礁石灘找到了他。他蜷縮在一塊高高的黑色礁石上,懷里緊緊抱著一條剛死去的、鱗片呈現出詭異暗綠色澤的大魚。
他的頭深深埋在魚腹中,似乎在啃食著什么,發出令人牙酸的吮吸和咀嚼聲。他的腳踝傷口在雨水的浸泡下,潰爛得更加嚴重,暗綠色的紋路仿佛活物般向小腿蔓延。
聽到人聲,他猛地抬起頭。
臉上、胡須上沾滿了暗紅色的魚血和粘稠的、半透明的魚內臟。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沾滿血污和碎肉的、瘋狂到極致的笑容,對著驚恐的漁民們,含混不清地嘶吼著,聲音在呼嘯的海風中破碎:
“賜予……食物……新鮮的……血肉……獻給……偉大的……沉睡者……”
漁民們尖叫著逃離了礁石灘。沒人敢再靠近那個地方,也沒人敢再去吃附近捕獲的海魚。
陳瘋子,或者說,那個曾經叫做陳秀才的男人,就這樣留在了那塊礁石上,成了海邊一個活生生的、瘋狂而褻瀆的圖騰。
他日夜與海風、潮汐、以及他懷中那條腐爛的魚為伴,對著無邊無際的、仿佛隱藏著無數只巨眼的幽暗大海,發出無人能懂的低語和狂笑。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那艘來自馬六甲深淵的“活船”,留給大明海岸的一道永不愈合的、流淌著瘋狂與絕望的傷口。
而大海,依舊沉默地起伏著,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在醞釀著下一次,來自深潛者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