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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紅衣紅月

李時珍被那雙純黑的、深淵般的眼睛鎖定的瞬間,仿佛靈魂都被凍結了。

時間似乎凝固,石屋內只有幽藍篝火的無聲跳躍和村民們壓抑粗重的、帶著饑渴的喘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石屋的破門被猛地推開。

一對牧民夫婦踉蹌著沖了進來,打破了這詭異的平衡。他們的臉上交織著絕望、恐懼和最后一絲瘋狂的希冀。

男人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裹在破舊毛氈里的小女孩,約莫七八歲年紀。

“神使!慈悲的神使!”女人撲倒在地,用蒙語哭喊著,聲音嘶啞,“救救我的卓瑪!救救她!黑災……黑災纏上她了!”

她顫抖著掀開毛氈一角。

李時珍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醫者的本能壓過了恐懼。

那小女孩面色青灰,呼吸急促微弱,頸部淋巴結腫得如同雞蛋大小,皮膚緊繃發亮,呈現不祥的紫黑色——這是典型的腺鼠疫重癥。

而且已近毒熱攻心,命懸一線。

以他的經驗,若無猛藥施救,恐難撐過今夜。

“把她給我。”

一個干澀、毫無情感起伏的聲音響起,如同砂紙摩擦骨頭。是那個紅衣女人。

她不知何時已從石臺上走了下來,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那對夫婦面前。

她的純黑眼眸掃過小女孩,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如同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

夫婦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男人顫抖著將女兒遞了過去,眼中充滿了卑微的乞求。

紅衣女人用那雙蒼白得不似活人的手,接過了輕飄飄如同枯葉的小女孩卓瑪。

“不!等等!”李時珍再也忍不住,一步從門邊的陰影中跨出。

醫者的天職和對生命的敬畏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

他不能讓這個詭異的女人用那來歷不明的“神水”去糟蹋一個垂死孩子的最后機會:“我是醫生!我能救她!讓我看看她!我有藥!”

所有跪坐的村民,包括那對夫婦,都猛地轉過頭,用那種空洞又帶著扭曲狂熱的目光盯住了李時珍。

紅衣女人也緩緩轉過身,那雙純黑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眼睛,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李時珍,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后面的話也哽在了喉頭。

紅衣女人沒有理會李時珍的呼喊,仿佛他只是一只聒噪的蟲子。

她抱著奄奄一息的卓瑪,重新走回石臺。

在幽藍篝火的映照下,她再次捧起了那個暗綠色的、表面布滿蠕動紋路的褻瀆容器。

她口中又開始吟誦那種低沉、粘稠、充滿褻瀆意味的語言。

這一次,李時珍離得更近,那聲音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著他的耳膜,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隨著她的吟誦,容器表面那些蠕動的紋路亮起了更加明顯的、污濁的綠光。

容器口部,粘稠的、閃爍著詭異虹彩的乳白色“神水”,如同活物般緩緩涌出,比之前更多、更濃。

紅衣女人伸出蒼白的手指,蘸取了那濃稠的乳白色液體。那液體在她的指尖拉出粘膩的絲線,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她將手指,輕輕點在了小女孩卓瑪腫脹發黑的淋巴結上。

奇跡發生了。

就在那乳白色液體接觸到潰爛皮膚的瞬間——

腫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那腫得如同雞蛋大的淋巴結,像被戳破的氣球般迅速癟了下去。

紫黑色的潰爛皮膚迅速褪色、愈合。

仿佛時光倒流,猙獰的傷口處腐敗的皮肉脫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并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口、結痂。

青灰色的臉色迅速恢復紅潤。

小女孩臉上那象征死亡的青灰如同被水洗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過于健康、甚至透著妖異光澤的紅暈。

呼吸變得平穩有力。

原本微弱急促的喘息,在幾息之間就變得均勻而深長,仿佛只是熟睡。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瞠目結舌,違背了所有李時珍所知的醫理。

沒有用藥,沒有施針,僅僅是一點那詭異的“神水”觸及皮膚,就將一個瀕死的鼠疫重癥患者,瞬間“治愈”。

那對牧民夫婦看得目瞪口呆,隨即爆發出狂喜的哭喊,撲倒在地,對著紅衣女人瘋狂磕頭,口中念念有詞:“神跡!真正的神跡!感謝神使!感謝偉大的神恩!”

周圍的村民也發出低低的、如同共鳴般的嗡鳴聲,眼中的狂熱更盛,死死盯著那暗綠色的容器,仿佛那是生命的唯一源泉。

李時珍僵立在原地,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他親眼見證了“治愈”,這毋庸置疑。

但這“治愈”的方式、速度,以及那“神水”散發出的邪惡氣息,讓他感到的不是喜悅,而是徹骨的寒意和一種顛覆認知的詭異感!

這絕非醫術。

這更像是……某種超自然的、褻瀆的力量置換,用某種不可知的恐怖代價,強行驅離了鼠疫的“戾氣”。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痊愈”的小女孩卓瑪身上。

她安靜地躺在紅衣女人的臂彎里,仿佛只是睡著了。

然而,李時珍敏銳的醫者觀察力捕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

小女孩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本該屬于孩童的、清澈靈動的眸子,此刻卻變得和那些村民一樣——空洞、麻木、毫無生氣,如同蒙上了一層灰白的翳。

她臉頰上那過于紅潤的光澤下,皮膚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蠟像般的灰白和緊繃感。

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不再是孩童的奶香或病氣,而是……混雜著那股甜膩腥氣的、非人的空洞感。

這根本不是真正的痊愈。

這是將一種致命的瘟疫,替換成了另一種更加可怕、更加徹底的靈魂剝奪。

這個小女孩卓瑪,已經不再是那個父母深愛的女兒,她變成了和臺下那些村民一樣的、被“神水”扭曲的活死人。

紅衣女人將眼神空洞的卓瑪遞還給那對狂喜的夫婦。

夫婦倆抱著“痊愈”的女兒,感激涕零,加入了跪拜的人群,眼神也變得和其他人一樣麻木而狂熱。

紅衣女人再次轉向李時珍。那雙純黑的、深淵般的眼睛,似乎帶上了一絲……玩味?如同貓戲弄爪下的老鼠。

“醫生?”她的聲音依舊干澀,卻仿佛帶著一絲嘲弄,“你……想救人?”

她緩緩抬起手,蒼白的手指指向石臺下那些跪拜的、眼神空洞的村民,又緩緩指向那暗綠色容器中涌動的乳白色“神水”。

“這,就是……救贖。”她的聲音在寂靜的石屋內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李時珍的心臟。

李時珍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畢生追求的醫道仁心,在這褻瀆的“神跡”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面對的,不是疾病,而是某種凌駕于生命法則之上的、不可名狀的邪惡力量。

它用“治愈”的表象,行著吞噬靈魂的勾當。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手緊緊抓住了藥箱的背帶,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藥箱里那些精心炮制的藥材,那些凝聚了無數心血的醫書筆記,此刻仿佛都失去了重量和意義。

救?怎么救?用什么救?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混合著對那偽善“救贖”的強烈憤怒,幾乎要將李時珍淹沒。他知道,自己不僅闖入了地獄,更親眼目睹了地獄之主是如何玩弄和扭曲生命的!

石屋內的“集會”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結束了。村民們如同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沉默地起身,邁著僵硬而迅捷的步伐,各自消失在破敗氈包的陰影里,仿佛從未聚集過。

那對抱著“痊愈”女兒卓瑪的夫婦,也融入了這詭異的人流,對李時珍之前的呼喊和存在視若無睹。

李時珍站在冰冷的石屋門口,晚風吹過,讓他打了個寒顫,冷汗早已浸透內衫。

親眼目睹那褻瀆的“治愈”過程,以及卓瑪空洞的眼神,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他不能就這樣離開。

他必須知道,那“神水”對小女孩究竟造成了什么更深的影響?那對父母難道真的毫無察覺?

他快步追上那對夫婦,攔在他們面前。“

等等!請讓我再看看孩子!我是醫生,我需要確認她是否真的無恙了!”他的語氣帶著醫者的懇切,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

男人——卓瑪的父親——抬起頭。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絕望和卑微乞求,而是和其他村民一樣的、空洞麻木的灰白。他看著李時珍,仿佛在看一塊路邊的石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抱著女兒的手臂緊了緊,沒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繞開李時珍,繼續向一座半塌的氈包走去。

“卓瑪!我的卓瑪!”女人——卓瑪的母親——下意識地呼喚著女兒的名字,但她的眼神同樣空洞,腳步機械地跟著丈夫,對李時珍的阻攔毫無反應。

李時珍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對父母,顯然也已經被那“神水”或這詭異的環境徹底扭曲了心智,他們抱著的不再是女兒,而是一具被污染的軀殼。

絕望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湖水將他淹沒。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鉛灰色的天空被一種更加深沉、不祥的暗紫色取代。

寒風變得更加刺骨,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塵土,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查干淖爾湖面那層油膩的虹彩在暮色中顯得更加詭異,死寂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此地不可久留!

李時珍瞬間做出了判斷。

那紅衣女人非人的目光和這整個村落的邪異,都讓他感到致命的危險。他必須立刻離開,將這里的異狀設法告知外界。

他轉身,快步走向自己拴馬的地方。

就在他解開韁繩,準備翻身上馬之際——

“呃……啊……!”

一聲壓抑的、充滿極度痛苦的呻吟,從他身后的陰影中傳來。

李時珍猛地回頭。

只見卓瑪的母親,不知何時竟脫離了丈夫,正跌跌撞撞地從氈包的陰影里向他跑來。

她的姿勢極其怪異,身體佝僂著,雙手死死地掐著自己的脖子和腹部,仿佛在與體內某種東西進行著殊死的搏斗。

她的臉上不再是那種麻木的空洞,而是扭曲變形,布滿了汗水、淚水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喻的劇痛。

她的眼睛時而翻白,時而流露出短暫的、屬于人類的、極致的恐懼和哀求。

“救……救我……不……不是她……不是……”她沖到李時珍馬前,撲倒在地,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痛……好痛……里面……有東西……在動……在吃……”

就在這時——

一輪巨大、猩紅的圓月,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暗紫色的天幕,從東方低垂的山丘邊緣緩緩升起。

那月光并非清冷的銀輝,而是如同粘稠的、尚未干涸的污血,潑灑而下。

瞬間,整個查干淖爾湖畔的荒村、枯草、破敗的氈包、死寂的湖面,都被染上了一層令人心悸的、病態的暗紅色。

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鐵銹和甜膩腐敗混合的腥氣。

紅月!

李時珍心頭巨震,他博覽群書,知曉天象異變常與世間災厄相連。

如此妖異的紅月,絕非吉兆,它那污穢的光輝,似乎加劇了此地的邪異!

“呃啊啊啊——!!!”

卓瑪的母親在紅月照耀下,痛苦陡然加劇。

她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嚎,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像一只被扔進沸水的蝦。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時珍,那眼神中充滿了最后的、絕望的清明和控訴:

“卓瑪……她……她沒醒!醒來的……是……別的東西!”

她嘶吼著,手指顫抖地指向自己丈夫和女兒消失的氈包方向,“他……巴特爾(丈夫的名字)……他晚上……會起來……去湖邊……對著湖水跪拜……嘴里……念著……聽不懂的鬼話……天亮才回來……像……像被抽干了魂……”

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匕首,刺入李時珍的耳中。晚上去湖邊跪拜?念鬼話?被抽干了魂?這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想。

女人的痛苦似乎達到了頂峰,她雙手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衣襟,露出腹部。在暗紅的月光下,李時珍驚恐地看到——她小腹的皮膚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蠕動、頂撞,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活生生的異物在她腹腔內鉆行、啃噬。

她的皮膚被頂起一個個詭異的、游走的凸起。

“還有……還有……水……他……他給我喝過……那神水……”女人涕淚橫流,聲音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悔恨,“他說……能保佑孩子……可……可我肚子里的……它……它不喜歡……它在……吃我……從里面……啊——!!!”

她的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嚎。

她身體猛地一僵,眼睛死死凸出,瞳孔瞬間擴散,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恐懼。掐住自己脖子的雙手頹然垂下。

緊接著,她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然后,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都停止了。

她倒在地上,眼睛圓睜著,倒映著天空中那輪污穢的、不祥的巨大紅月。嘴角流出一縷暗黑色的、帶著甜腥味的粘稠液體。

小腹處那劇烈的蠕動,也在她死亡的瞬間,詭異地平息了下去。

死了。

就在李時珍的面前,在紅月的注視下,這個在“神水”污染和母性本能之間痛苦掙扎的女人,以最慘烈、最駭人的方式,結束了她短暫而悲愴的生命。

她最后的話語,如同來自地獄的控訴,徹底撕碎了紅衣女人“救贖”的謊言,揭露了這個村落被“神水”扭曲后的恐怖真相——活死人、夜間的湖中儀式、以及那在母親腹中啃噬生命的、來自“神水”的異形孽種!

李時珍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眼前女人的慘狀和她臨終的嘶吼,混合著紅月妖異的光輝和空氣中彌漫的甜腥死氣,構成了一幅足以摧毀常人理智的、褻瀆生命的恐怖畫卷。

他甚至來不及悲傷或憤怒。因為,一陣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正從女人跑來的方向傳來。

李時珍猛地抬頭。

在暗紅如血的月光下,卓瑪的父親——巴特爾——正一步步地向他走來。他的臉上沒有了白天的麻木空洞,而是籠罩著一層冰冷的、非人的專注。

他的眼睛,在紅月映照下,竟隱隱泛著和紅衣女人相似的、一絲不祥的幽綠光澤,他的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沾滿泥土和暗褐色污漬的——牧羊人用的長柄彎刀。

他的目標,顯然不是地上死去的妻子。

他那雙泛著幽綠光澤的眼睛,如同鎖定獵物的野獸,死死地盯住了李時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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