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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有死而榮

京師有兩處北門,一為“德勝門”,一為“安定門”。京師之北屬玄武,玄武主刀兵,所以,朝局用兵,往往從德勝門領兵出征,從安定門得勝還朝。

寅時初,隨著太和殿前祭天完畢,增援賀蘭山的明軍也開始動身了。曾銑策馬壓陣,立在德勝門的左側,通明的火光中,他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德勝”二字上。數千將士披掛整齊,負堅執銳,從他身邊齊步跑過,陸陸續續地穿過城門,向著漆黑的地平線進發。這些都是由曾銑二度挑選出來的將士,雖然一個個久疏戰陣,但總體差強人意。

徐階縱馬飛奔而來,蹄聲急急,塵土飛揚,不一會兒,那馬繞過行軍隊伍,在德勝門前駐了蹄。徐階看著茫然的曾銑,笑道:“這個家難當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曾銑淡淡一笑,茫然成了坦然,久居邊關,出人意料的惡劣情況總是有的,“你還差我一口棺材?!?

徐階的神情倏地嚴肅了:“棺材怕是沒有了,皇上讓我把這個給你。”

曾銑這才看清徐階的懷里抱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那盒子不過是尋常百姓家的物件,材質并沒有什么稀奇,大小看上去剛剛可以盛下一個人頭。

“仇鸞已經在檻送京師的路上了,還要幾日才能入京。我準備這個盒子,本來是想用來盛仇鸞的人頭的。可惜,出征太匆忙,今日祭天,太牢,少牢都沒有,只有酒水肉干,砍了仇鸞的頭祭旗才好呢?!?

徐階一邊說,一邊把木盒遞給曾銑:“皇上在里面裝了另一樣東西,你看看吧。”

曾銑掀開盒蓋,隱隱的燈火下,木盒里躺著兩條紅艷艷的女人抹胸,抹胸是絲綢的質地,還用金絲鑲了邊。曾銑捻起其中一條來,一臉疑惑地問徐階:“這……”

“這是錦衣衛從延綏鎮帶回來的,據說,是仇鸞領著大軍抱頭鼠竄時,俺答送給他的‘禮物’,一條送給他這個寧夏總兵,一條送……送給當今皇……皇上。”徐階實在難以啟齒。

“豈有此理!”曾銑勃然大怒,猛然把盒子擲到地上,如此奇恥大辱跟騎著大明的脖子拉屎有什么分別,他惡狠狠地盯著手里那條紅色的肚兜,“師出之日,有死而榮,無生而辱。我要用這東西勒斷俺答的脖子!”

“恰恰相反?!毙祀A說道。

曾銑怔住了。

“皇上讓我告訴你,死很容易,死得其所很難。此番用兵,務必按計策行事,不可意氣用事。萬萬不能為了成就個人之小義,而誤國家之大義。陸炳很重要,賀蘭山,河套很重要,而你曾銑,也一樣重要?!?

曾銑哽咽無語,沉吟良久。士為知己者死,但其實,知己并不希望士因他而死。如此知遇之恩,何以為報?

曾銑對徐階拱手說道:“勞煩徐尚書回稟吾皇,曾銑受教了,微臣定會好好活著,一直到看見皇上大明中興,盛世繁華的那一天?!?

***

寅時過了。從太和殿前祭完天,朱厚熜走在回乾清宮的路上,呂芳提著燈籠跟在他的身邊,微微的燈火借著月光點亮了前行的路。此次用兵是急中之急,一切從簡,出兵祭天更是象征性的。

百官見到連日未露面的皇上,心中的猜疑去了一大半。言官本來躍躍欲試的舌頭,也被皇上煥然一新的氣象堵住了嘴,心中對皇上的不滿逐漸變成了對自己先前看法的懷疑。背地里,本來一個比一個意見大,現在見了面,一個個又是磕頭,又是直呼萬歲。

祭天完成之后,曾銑領兵走了。朱厚熜正式向眾大臣宣布,以后早朝改為五天一次。一時間太和殿前,議論紛紛,各種論調甚囂塵上。

朱厚熜卻笑而不語,事實上,他瞄準的是一整套京察制度,只是眼下時機還不成熟,他先拋出這個煙霧彈似的話頭,給大家一個皇上怠政的信息,讓各部官員先放松下來,剩下的等到前線戰事結束之后再說。

步行至保和殿的后左門,一陣冷風倏地吹來,呂芳不由地裹緊了身上的衣服,隨即提議道:“主子爺,抬輿早就備好了,還是……”

朱厚熜擺擺手,迎著這股冷風,他的內里反倒生出一團火來,有【本草綱目】的加持,區區一陣冷風自然奈何不了他什么。每日待在宮里,出門又有抬輿坐,這樣好的一身天賦,徒然浪費了,豈不是十分可惜?

朱厚熜倒是挺想找個師父練一練,且不說短時間內成為什么武林高手,縱橫沙場,殺個七進七出,至少再次面對刺王殺駕的事情,自己也好有還手之力。

雖然,他手里還有燭龍,但是,邵道長那件事情提醒了他,倘若對面是一個精通武藝的刺客,燭龍在朱厚熜手里非但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反倒會讓自己陷入危險被動的局面。

普天之下,要論武藝,錦衣衛不敢說是天下第一,也至少是天下第二,從錦衣衛里面找師傅,自然是合適的,而眼下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身陷重圍,錦衣衛指揮僉事沈煉又身負重傷,還有誰能當皇上的師父呢?

思索間,朱厚熜和呂芳走到了乾清宮。

三個人影正在乾清門前候著,兩邊瘦削的矮個子架著中間的一個高個子。沒有皇上的口諭,他們進不了內廷,見著朱厚熜走近了,兩個矮個子攙扶著中間的高個子緩緩地跪下去,三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拜見皇上。”

呂芳搶在朱厚熜前面先行幾步,把燈籠探到那三人的臉旁:“誰讓你們來的?”

“皇上?!惫蛟谧钭筮叺氖抢顣r珍,“我攔不住他,他要是死了,皇上可別怪我,也并非是我醫術不濟。”

作為第一天上班就跟領導吵架的倔驢李時珍,沒想到這世界上竟然還有比他更倔的,朱厚熜已經想到是誰了。

果然,跪在中間的高個子是沈煉,他臉色慘白,虛弱地說道:“皇……皇上……”他還要叩首。

朱厚熜向前幾步,架住沈煉的手肘:“行了,你多說幾句萬壽無疆,朕也不見得能多活幾年,只有你們好好活著,大明好了,百姓好了,朕才能好。”

“我……我……”也不知道是感動,還是傷勢太重,沈煉遲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跪在最右邊的沈雨婷忍不住開口了:“還請皇上不要責怪我兄長,兄長是為了我來的?!?

“為了你?”

“是的。雖然,太醫院有皇上的口諭,禁衛森嚴,但是,兄長還是擔心我的安危。畢竟,我們……我們壞了朝中某些大臣的好事……”沈雨婷低下頭去,揣度朝局的話不敢多說。

李時珍補充道:“這些天,沈煉每夜都要做噩夢,喊叫聲極為慘烈,我想,這心病還需心藥醫。”

朱厚熜明白,沈煉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是,這種勇敢果決的人,同樣有一個通病,就是自尊心較強。

之前,沈煉讓沈雨婷去西直門誘敵,本是無奈之舉,害得沈雨婷深陷險境,受了槍傷,差點釀成大錯,還好錦衣衛及時趕到。即使,沈雨婷從來沒有怪過她的兄長,可是,想必在沈煉心里,他一直原諒不了自己。

“為什么不早說?”

話一出口,朱厚熜就想到答案,在沈煉心中,萬般心疼自己的妹妹,國事也要先排第一位,所以,一直到曾銑出兵之后,他們才急急忙忙地來了乾清宮。

朱厚熜細細想了想,隨即提議道:“那這樣吧,你們從太醫院搬來宮里內廷吧,就在乾清宮左邊的廂房住下,那里平時也是給幾個值班的太醫住的。后續一應所需從御藥房領取,一直到沈煉痊愈為止?!?

“多謝皇上。”沈雨婷噙著淚恭恭敬敬地磕頭,額頭撞擊石板發出扎實的一聲“砰”。

朱厚熜說道:“要謝謝李太醫,太醫院和宮里兩頭跑,他也挺辛苦的。”

沈雨婷望向李時珍,正要磕頭。

李時珍連連擺手,說道:“醫者仁心,分內之勞,無足掛齒?!?

于是,沈雨婷躬下去的身子又抬了起來。

呂芳在一旁開口說道:“待會兒,我叫幾個奴婢跟你們去太醫院,幫你們拿東西。”

“沈煉?!敝旌駸卸⒅驘挼难劬?,“好好養傷,這也是朕的旨意。”

“我……”沈煉的眼神忽地柔軟下來,像是一頭被捋順了毛的狼。

“好了,天冷,都早點回去吧,朕還想睡個回籠覺?!?

朱厚熜說完,往乾清門里走去,呂芳提著燈籠路引路。沒走出幾步,朱厚熜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折了回來。三個人正好從地板上站起來,面面相覷,一臉疑惑。

朱厚熜問沈雨婷:“你會武功嗎?”

沈雨婷愣了一下,李時珍推了一下她的手肘,她回過神來,點點頭:“回皇上的話,略懂一些?!?

“聽說,那天西直門,你一個人打幾十個,把那兩個百戶殺得沒辦法了,才把火銃搬了上來?!?

“皇上過獎了。”十五歲的沈雨婷在冷風中小臉一紅,像是皚皚白雪中獨自綻放的梅花。

沈煉淺淺一笑,說道:“回皇……上的話,吾妹雖……及笄之年,但,單論武藝,她不在我之下?!?

“哦?”朱厚熜有了興趣,看向沈雨婷,“那你怎么還被兩個百戶抓了?你哥哥可是從萬軍叢中殺出來的?!?

沈雨婷不服氣地撅著嘴:“沈家劍法,用劍之人講究是剛直不阿,光明磊落,那班人一擁而上,根本不講武德……要是,要是一個個上,沒人過得了我一招?!彼f話時,眉飛色舞,自信滿滿。

“戰場之上,誰和你公平公正的一對一?”沈煉擺出兄長的嚴肅,“技不如人,還有諸多說辭?!?

沈雨婷臉上得意的神情一掃而空,眉宇間藏著嬌滴滴的怒氣。

朱厚熜若有所思地說道:“朕明白了,也就是說,雨婷技術扎實,但是經驗不足?!?

沈煉連連點頭。沈雨婷雖然臉上不服,但不得不認同皇上的話,軟軟地應了一聲。

朱厚熜緊接著說道:“說到豐富的作戰經驗,現在宮里的人,誰也比不過你沈煉。這些天你正好沒事,好好教一教你妹妹吧。”

“遵命?!鄙驘挼念~頭瞬間愁云密布,一陣恐懼感隨之而來,“皇……皇上……”

“嗯?”

“皇上是希望吾妹上賀蘭山前線嗎?”沈煉這一問。沈雨婷也忽然渾身緊繃了起來,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

朱厚熜答道:“當然不是?!?

沈煉長舒一口氣。馬革裹尸,戰死疆場,他一句怨言也不會有。他的妹妹投入前線,為國效力,他也十分自豪。只是,一把那地獄一般的戰場跟自己未經人事的妹妹聯系起來,他的心臟就止不住瘋狂地跳動,腹部的傷口也傳來絞痛。

一邊是國,一邊是家,還好,皇上沒有把這家國兩難的重擔放到他的身上。

朱厚熜補充道:“如果我朝要讓一個未成人的小姑娘上前線去力挽狂瀾,那怕是離亡國也不遠了?!?

“回皇上的話,我成年了。”沈雨婷有些不高興地爭道,“下個月,我便是十六歲了。”

“那你想上前線嗎?”朱厚熜問。

沈雨婷不假思索地答道:“想!我至少比兄長強幾分?!鄙驘捠撬陌駱?,也是她的目標。可惜,她對前線一無所知。

朱厚熜淡淡笑道:“如果你能頂十萬大軍,朕便派你去了,只可惜你只有一個人,去了也沒啥用?!?

“瞧不起人……”沈雨婷像是霜打的茄子,昂揚斗志被澆滅了。

“朕還有別的事情派給你。”

“什么?”沈雨婷瞪圓眼睛。

朱厚熜平靜地答道:“做朕的貼身護衛。”

呂芳和沈煉張大了嘴,這突如其來的任命出乎二人的意料。沈雨婷依舊瞪圓那雙眼睛,并不是很清楚這代表著什么。

朱厚熜看著訝異的眾人,解釋道:“眼下朝局混亂,短短幾日,僅宮里就發生了兩次刺殺朕的案件,陸炳不在身邊,朕需要一個武林高手寸步不離地來保護朕?!?

眾人全神貫注地聽著。

“再者,沈煉放心不下他的妹妹,擔心朝中有大臣要害沈雨婷,雖是無稽之談,但現在,朕把雨婷留在了身邊,就算真有大臣要害她,難道哪個大臣還敢到朕的面前來殺人嗎?一舉兩得。沈煉,這下你應該不會擔心了吧?”

“我……”沈煉一時哽咽。

他無法想象這是何等的殊榮,守護一朝天子與守衛一個國家是一樣的含義。以前,陸指揮使在的時候,陸指揮使好幾次救過皇上的性命,也談不上是貼身護衛。沒有十足的信任和能力,誰也擔不了這樣的職責。

沈煉收起情緒,擺脫自己兄長的身份,開始用錦衣衛指揮僉事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妹妹,評斷沈雨婷是否有這個能力。

呂芳湊到皇上耳邊,說道:“皇上還請三思啊,她這般小的年紀,豈能擔這樣的重任?”

沈雨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兄長嘴里的那個皇上,她沒見過,也不了解,但是,這些日子,皇上的一言一行,待她沈家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里。兄長自幼教導,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她不能為國效忠,那就多為皇上盡一份力,以報答皇上對沈家的恩情。

十五歲的沈雨婷眼神格外堅毅:“皇上,我以沈家列祖列宗之名起誓,從今日開始,我愿意為您付出我的一切,用我的生命保護您的安全,用我的武藝打敗玷污您圣名的敵人,用我的劍彰顯您的仁德和正義?!?

乾清門前,氣氛變得格外的莊嚴。

朱厚熜頓了頓說道:“沈雨婷,朕現在還不能接受你的誓言?!?

沈雨婷怔住了。

朱厚熜一五一十地說道:“朕給你一段時間的試用期。你跟呂芳好好學學宮里為人處世的規矩,跟沈煉好好學學作戰的經驗,再跟李時珍好好學一些醫術。如果你能過了他們這些關,朕再答復你?!?

“是!”沈雨婷和另外三人齊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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