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關的夜，是凝固的血與鐵鑄就的。

白晝的慘烈廝殺留下的并非寂靜，而是無數道喘息、呻吟、蒸汽泄漏的嘶嘶聲，以及彌漫在空氣中無法散去的焦糊、血腥與腐敗菌毯焚燒后的惡臭混合體。

傷痕累累的長城如同一條垂死的巨龍，在黯淡的星月微光下喘息。破損的城垛后，是倚著冰冷磚石抓緊時間裹傷、吞咽干糧的士兵，他們眼中布滿血絲，疲憊深入骨髓，卻仍死死握著冰冷的武器。

蒸汽驅動的連發弩炮炮管依舊滾燙，朝天觀的道士們正將最后一點“蝕骨霧”噴灑在白天被菌毯侵蝕最嚴重的區域，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戚繼光站在甕城的最高處。

他身上的輕型蒸汽助力甲遍布凹痕和酸蝕的焦黑，面甲早已丟棄，露出棱角分明卻寫滿疲憊與堅毅的臉龐。

寒風吹動他染血的鬢角，冰冷刺骨，卻無法冷卻他眼中燃燒的火焰。他目光如鷹隼，掃視著關外那片被紅月余暉染成詭異紫色的山巒與曠野。那里，死寂得令人心頭發毛。

“將軍，太安靜了。”副將的聲音嘶啞，帶著濃濃的不安，“那妖邪絕不會善罷甘休。”

“它們在等。”

戚繼光的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夜的寂靜，傳入周圍緊張的軍官耳中，“等我們松懈，等我們的蒸汽冷卻，等我們的神經繃到極限。然后，便是雷霆一擊。”

他握緊了腰間的劍柄，冰冷的觸感讓他保持著絕對的清醒。

城墻各處，臨時修補的鉚接鋼板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巨大的蒸汽臼炮“鎮海”炮塔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鍋爐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壓力，隨時可以咆哮。

所有士兵都蜷縮在掩體后，槍炮上膛，弩箭搭弦，目光死死盯著關外的黑暗。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每一次風聲鶴唳都讓人心跳驟停。

毫無征兆地，那令人心悸的粘稠暗紅，再次浸染了天幕。

并非緩慢升起，而是如同污血潑灑，瞬間覆蓋了整個視野。

巨大的、布滿蠕動“腦回”溝壑的紅月，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迫近地懸掛在居庸關的上空，冰冷、污穢、充滿惡意的光芒如同實質般傾瀉而下，將整片戰場籠罩在令人窒息的猩紅之中。

“嗚——！！！”

凄厲到足以撕裂靈魂的號角聲，并非來自號角，而是無數非人喉管同時發出的尖嘯，從關外黑暗的山林中沖天而起。

大地開始蠕動，比昨夜更加劇烈。

白天被燒成灰燼的菌毯殘渣如同獲得了新生，在紅月光下迅速增殖、蔓延，重新覆蓋焦土，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長城根基攀爬。

紫黑色的巨大觸須再次破土而出，如同從地獄伸出的魔爪，帶著毀滅的力量抽向城墻。

天空中，密密麻麻、形態更加扭曲猙獰的血肉飛鰩如同出巢的嗜血蝙蝠，遮天蔽日地俯沖而下。

在紅月光芒最盛處，一道小小的身影緩緩升起。

伊麗莎白，少女的身體包裹在一襲仿佛由凝固的暗影與流淌的星光編織成的華貴長裙中，稚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令人膽寒的空洞。

她的眼眸，已徹底化為兩輪旋轉的、吞噬一切光線的微型紅月。

她懸浮在空中，如同深淵本身的主宰，無需言語，那彌漫天地的恐怖威壓和直刺靈魂的低語，便是進攻的號令！

“迎敵——！！！”戚繼光的怒吼如同驚雷，瞬間點燃了死寂的長城！

“火龍出水！覆蓋射擊！打亂它們的陣型！”

“蒸汽床弩！煉金爆裂箭！瞄準那些飛鰩！”

“所有臼炮！目標觸須根源！給老子轟！”

“朝天觀！集中噴灑‘蝕骨霧’！別讓菌毯爬上來！”

“火油！準備火油！聽我號令！”

剎那間，居庸關化作了噴發的火山。

熾白的煉金火箭拖著尾焰撕裂猩紅的天幕，在俯沖的血肉飛鰩群中炸開綠色的火焰與惡臭的碎肉。

沉重的弩箭呼嘯著射向蠕動的觸須，爆裂開來，火光與沖擊波讓觸須發出痛苦的嘶鳴。巨大的臼炮發出震天的咆哮，沉重的開花彈砸向大地，在觸須叢中掀起混合著泥土、碎石和紫黑色粘液的死亡風暴。

士兵們奮力將粘稠的“猛火油精”潑灑在攀爬的菌毯和涌到墻根的深潛者頭上，只等將軍一聲令下。

戚繼光如同一尊戰神，屹立在甕城最高點，嘶吼著命令，聲音已完全嘶啞。他精準地判斷著每一處防線的壓力，調動著有限的預備隊，用鋼鐵、火焰和血肉之軀，死死頂住這如同深淵海嘯般的沖擊。

壓力比昨夜更甚。

紅月下的敵人更加狂暴，菌毯的腐蝕性更強，伊麗莎白那無聲的精神重壓，讓許多士兵還未接敵便已精神崩潰。

城墻在劇震，鋼鐵在呻吟，士兵在倒下。蒸汽火幕再次燃起，但比昨夜更加稀薄，在紅月力量和狂化敵人的沖擊下搖搖欲墜。戚繼光的心在往下沉，他知道，防線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在居庸關的東北方向，在那片被紅月染成詭異紫色的山巒之后，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屬于鋼鐵與蒸汽的狂暴轟鳴。

那不是一兩臺機甲的聲響，而是成百上千臺蒸汽鍋爐超負荷運轉、巨型履帶碾碎山石的咆哮！這聲音，如此熟悉，如此震撼，瞬間壓過了戰場上的廝殺與怪物的嘶吼。

一道刺目的、由無數盞高強度蒸汽探照燈匯聚而成的巨大光柱，如同撕裂黑暗的審判之劍，猛地刺破了猩紅的夜幕，狠狠地掃過正在瘋狂進攻長城的仆從軍。

光柱所過之處，血肉飛鰩發出驚恐的尖嘯，如同被灼傷般紛紛躲避。蠕動的菌毯似乎也畏縮了一下。連那些狂暴的觸須抽擊，都出現了一絲凝滯。

緊接著，在光柱的指引下，一片鋼鐵的洪流如同決堤的怒濤，從山隘口狂涌而出。

最前方，是那臺傷痕累累卻依舊散發著不屈兇性的猩紅色機甲——“蒼狼”。

它巨大的鏈鋸斧高高舉起，刃口在探照燈下閃爍著寒光。

機甲肩部特制的擴音裝置，將阿利亞那混合著無盡悲憤、滔天怒火與決死意志的咆哮，響徹整個戰場：

“戚將軍、貴妃阿利亞——馳援長城。”

“天庭龍衛，碾碎這些妖邪。為了陛下！為了大明——殺！”

“蒼狼”身后，是如林的炮管與銃口。是覆蓋著厚重鉚接鋼板、噴涌著狂暴蒸汽的陸地巡洋艦。是無數身披鍛甲、手持鏈鋸斧與連發汽銃的天庭龍衛。

鋼鐵的履帶碾過被紅月污染的土地，卷起漫天煙塵，帶著一往無前、為君復仇的狂暴氣勢，如同一柄燒紅的尖刀，狠狠地捅向了克蘇魯大軍進攻長城的側后方。

懸浮于紅月之下的伊麗莎白，那兩輪旋轉的微型紅月眼眸，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空洞的臉上似乎也掠過一絲極快的人性化的驚愕。

她“看”到了那支鋼鐵洪流中蘊含的決絕意志，看到了“蒼狼”機甲上那刻骨銘心的仇恨，更感受到了這支生力軍加入后，戰場瞬間逆轉的態勢。

腹背受敵。尤其是在她集中力量猛攻長城、后方相對空虛的時刻。

凱瑟琳不在身邊，伊麗莎白那被古神力量充斥的思維，瞬間做出了最符合其冰冷邏輯的判斷——保存實力，避免在不利地形下被明軍精銳合圍絞殺。

沒有憤怒的尖嘯，沒有不甘的嘶吼。

伊麗莎白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蒼白的小手。

仿佛接收到無形的指令，那如同潮水般沖擊長城的深潛者、血肉飛鰩、乃至那些狂舞的巨大觸須，攻勢驟然一滯。緊接著，它們如同退潮般，以驚人的速度脫離接觸。

深潛者混血種無聲地跳下城墻，拖著殘軀遁入黑暗。血肉飛鰩拍打著殘破的肉翼，融入猩紅的云層。

那些紫黑色的巨大觸須，如同融化般縮回翻涌的大地，只留下滿地的狼藉和粘稠的痕跡。蔓延的菌毯也如同失去了生命般迅速干癟、硬化、化為飛灰。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難以置信。

前一秒還是地獄般的狂攻，下一秒，除了滿地殘骸和空氣中殘留的惡臭，以及那輪依舊懸掛卻似乎收斂了些許光芒的紅月，敵人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剛才那毀天滅地的攻勢只是一場噩夢。

戚繼光拄著長劍，劇烈地喘息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著那支帶著滾滾煙塵、如同救世主般沖到關下的鋼鐵洪流，看著“蒼狼”機甲打開艙門，阿利亞那染滿風霜、悲憤交織卻依舊堅毅的面容。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慶幸瞬間席卷全身。戚繼光這位鐵打的將軍，身體晃了晃，靠著親兵的攙扶才勉強站穩。

他望著阿利亞，望著沈煉從指揮機甲中走出時同樣疲憊卻銳利的身影，望著高拱那蒼老卻閃爍著復雜光芒的面容，最終，目光投向了關外那片重歸死寂、卻依舊被紅月籠罩的黑暗山林。

他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血沫，卻無比沉重而清晰：“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開閘！迎援軍入關！”

沉重的齒輪開始轉動，蒸汽驅動的巨大閘門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緩緩升起。傷痕累累的長城，終于迎來了它浴血歸來的援軍。

阿利亞、沈煉、高拱，以及他們身后那支同樣傷痕累累卻依舊散發著不屈意志的“鋼鐵長城”，踏入了居庸關的懷抱。

天，依舊被紅月染得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