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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一老帶五新

風,帶著南國特有的濕熱與草木腐朽的氣息,卷過連綿的營寨。旌旗獵獵,仿佛連綿的赤色云霞,覆蓋了整片山谷。人聲、馬嘶、金鐵碰撞之聲匯成一片沉悶的嗡鳴,直沖云霄,震得遠處山巔的薄霧都在微微顫抖。

俞大猷勒馬立于一處高坡之上,身披皇帝新賜的亮銀山文甲,在午后的陽光下折射著冷硬的光澤。他手中緊握著一份剛剛由行軍司馬呈上的最新軍冊,那薄薄的紙頁,此刻卻重逾千鈞。

“四萬……精兵。”他低聲念出第一個數字,目光掃過中軍大營的方向。

那里陣列森嚴,士兵們身著統一的深藍色勁裝,肩挎著皇帝工坊特制的精鐵燧發長銃,腰間掛著數枚用油紙包裹嚴實的火藥包。他們眼神銳利,動作干練,沉默中透著新式武器帶來的強大自信。

這是帝國砸下重金打造的新銳,是南征的鋒刃。

“四萬……老兵。”俞大猷的視線移向兩翼。

這些士兵大多穿著半舊的鴛鴦戰襖,甲胄多有修補痕跡,兵器也五花八門,長槍、腰刀、藤牌居多。但他們身上那股歷經戰陣的剽悍之氣,是精兵們尚需磨礪的底蘊。他們是骨干,是磐石。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山谷外圍,那幾乎望不到頭的、由簡陋帳篷和窩棚組成的龐大營區。聲音嘈雜,人影幢幢,空氣里混雜著汗味、土腥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饑餓的氣息。

“十二萬……民兵。”俞大猷的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沉重。

軍冊上“十二萬”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發麻。

原計劃,只需征調六萬民兵。

六萬!

他記得離京前陛下的諭旨:精兵四萬為骨,老兵四萬為肉,再輔以六萬熟悉南方水土的健壯民夫轉運輜重、修筑營壘,已是綽綽有余。

可眼前這黑壓壓一片,衣衫襤褸、面有菜色、扶老攜幼——雖然軍中嚴令不得攜帶家眷,但仍有少量婦孺混跡其中——的人群,何止十二萬?

“將軍……”行軍司馬的聲音帶著疲憊和一絲惶恐,“自出京畿,過河南,穿湖廣,入云南……一路行來,投軍者絡繹不絕,尤以青壯為甚。各地府縣上報的流民……實在太多了。攔,攔不住啊!他們說……說……”

“說什么?”俞大猷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說……入了軍籍,才有口飯吃。”行軍司馬低下頭,“陛下……陛下仁慈,新頒的軍籍令,糧餉雖薄,但勝在每月必發,家中老小……至少能得些活命錢糧。”

仁慈?

俞大猷心中卻是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想起離京前最后一次面圣。年輕的皇帝陛下,那位占據了他敬畏的“異人”,端坐在乾清宮的蒸汽模型和攤開的巨大海圖前,眼神銳利如鷹,談的是鋼鐵產量、蒸汽機船、南洋航路、糧食危機。

陛下的話語充滿力量,對未來有著近乎狂熱的規劃,他精準地預測了韃靼的動向,用新式火器和前所未聞的戰術摧枯拉朽般擊潰了敵人,又以雷霆手段掃蕩了東南沿海那些吸食國髓的蛀蟲。

南京燕子磯日夜不息的鍛錘轟鳴和龍江船廠新下水的巨艦龍骨,都是這位“嘉靖帝”無上偉力的明證。

國家確實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發展”。

鐵水奔流,巨艦初成,新式火器威震北疆。可這“發展”的背后……

俞大猷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十二萬民兵。

他們大多骨瘦如柴,許多人連一件像樣的兵器都沒有,只是削尖了竹竿,或是扛著鋤頭、鐵鍬。他們的眼神渾濁,有對前路的茫然,有對溫飽的渴望,唯獨缺乏戰士應有的殺氣和斗志。

他們不是自愿投軍報國,而是被那轟鳴的蒸汽工廠、被那飛速流轉卻未能惠及黎庶的“發展”車輪,硬生生從田地里、從作坊里拋出來的……無依無靠的浮萍。

“以老帶新,以戰代練。”俞大猷默念著陛下的指示,這冰冷的八個字,此刻重如泰山。用四萬老兵的血肉經驗,去填平這十二萬新兵與戰場之間的巨大鴻溝。

用敵人的血,來淬煉這些本應是農夫、工匠、小販的民兵,讓他們在殘酷的廝殺中,勉強學會活下去、殺敵的技巧。這注定是一條染血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踏碎無數生命。

陛下的戰略清晰而冷酷——用最低的代價,在最短時間內,練出一支能掠奪南洋糧倉的龐大力量,以解國內燃眉之急。

“將軍,糧草……”副將憂心忡忡地策馬上前,“原備糧草是按十萬大軍計算,如今人數翻倍……即便沿途征調,也已捉襟見肘。抵達麓川(明代對緬甸北部一帶的稱呼)前,恐需……嚴格配給。”

俞大猷沒有立刻回答。

他極目遠眺,南方的群山在瘴氣中若隱若現,那是充滿未知與危險的征途。

身后,是二十萬嗷嗷待哺、將性命系于他一念的大軍。

更遠處,是那個在蒸汽與鋼鐵中轟鳴、卻又在饑餓邊緣掙扎的龐大帝國。

一股沉重的疲憊感,混合著深切的憂慮,涌上這位名將的心頭。

陛下的智慧與手段,他親眼所見,驚為天人。

帝國的武力,因新器而空前強盛。然而,這強盛的根基……為何如此脆弱?為何這令人目眩的“發展”,卻讓如此多的子民,連一碗安穩的飯都吃不上,只能將性命綁在軍籍這最后的救命稻草上,被迫踏上這九死一生的掠奪之路?

他握緊了腰間的佩刀,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定神。

身為軍人,職責便是服從與執行。陛下的戰略,他必須完成。

“傳令!”俞大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嚴,瞬間壓過了山谷的嘈雜,“各營主將,即刻來中軍議事!首要之務:整編!老兵、精兵,按‘一老帶三新’,不,‘一老帶五新’!給我拆散了,混編!今日起,行軍即為操演,扎營即為練兵!教他們辨識旗號金鼓,教他們結陣自保,教他們……如何在戰場上活下來!”

“糧草……”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除精兵、斥候保持足額外,其余……一律按最低配給發放!告訴他們,肚子里的饑餓,只有前面麓川平原的稻谷能填飽!想活命,想家里人不餓死,就給我把力氣和狠勁,都用在刀刃上!”

“喏!”傳令兵凜然應命,飛馳而去。

俞大猷調轉馬頭,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北方,那是京師的方向,是那個正被工業黑煙籠罩的帝國心臟。

山谷中,混編的命令開始傳達,老兵粗糲的呵斥聲、新兵惶恐的應答聲、軍官急促的調度聲混雜在一起。

一支龐大而畸形、承載著帝國求生欲望與底層無盡苦難的混合大軍,開始在這南疆的隘口,笨拙而沉重地轉動起它那由血肉和鋼鐵構成的巨輪,向著充滿未知和血腥的南洋糧倉,緩緩碾去。

他心中的疑問并未消散,反而如這南疆的瘴氣般,愈發濃重:這帝國,究竟駛向何方?這以萬民膏血為薪柴的蒸汽巨輪,又能轟鳴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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