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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白象與公主

湄公河支流的水汽混合著未散盡的硝煙,沉重地籠罩著阿瓦王城。昔日金碧輝煌的佛塔尖頂,在夕陽殘照下顯得灰暗破敗。

城墻多處坍塌,焦黑的痕跡和暗紅的血漬觸目驚心。空氣中彌漫著死亡與絕望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城外,暹羅與緬甸聯軍的營寨如同嗜血的巨獸,將王城緊緊圍困。震天的戰鼓、凄厲的號角、傷兵的哀嚎以及攻城器械撞擊城門的沉悶巨響,構成了一曲地獄的交響。

城墻之上,緬甸守軍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神中交織著疲憊的麻木與瀕死的瘋狂。每一次擊退敵人的進攻,都伴隨著更多生命的消逝,城墻下的尸體堆積如山,引來了成群的烏鴉,盤旋聒噪,如同死亡的陰影。

王城之內,氣氛更是壓抑到極點。糧倉早已見底,街道上擠滿了從周邊逃難而來的百姓和傷兵,呻吟聲、孩童的啼哭聲不絕于耳。

王宮前那片象征和平與繁榮的寬闊廣場,此刻卻成了人間煉獄的縮影。

就在這片絕望的喧囂中,一支小小的、異常沉默的隊伍,從殘破的王宮側門緩緩走出。隊伍的核心,是一輛由兩頭瘦弱老牛拉著的、裝飾著褪色金箔的象輦。

輦上,端坐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阿瓦明月公主。

她只有十三歲,穿著一身過于寬大、顯然是為這場面匆忙改小的緬甸王室盛裝。

金線繡制的鳳凰和蓮花圖案,在她瘦弱的肩膀上顯得沉重無比。

她的小臉蒼白得近乎透明,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未干的淚珠,像清晨草葉上的露水,隨時會滾落。

那雙曾映照著阿瓦王城最清澈月光的眼眸,此刻盛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和悲傷。

她緊緊地、幾乎是痙攣地抱著懷里一個褪色的、繡著佛塔的舊布偶,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象輦前方,走著那頭同樣被精心打扮過的祥瑞白象幼崽。

它似乎也感受到了周圍彌漫的悲傷和恐懼,不再有往日的活潑,低垂著長鼻,發出細微的、如同嗚咽般的哀鳴。

潔白的皮膚在硝煙和塵土中顯得有些灰撲撲。

象輦后面,是幾輛覆蓋著油布、由精壯士兵護衛的牛車。那里面裝載的,是王城糧倉最后擠出的、混雜著糠麩和碎米的五千石稻谷。

這是整個阿瓦王城勒緊褲腰帶、甚至是從傷兵口中省下的活命糧!每一粒米,都浸透著絕望的苦澀。

王宮前,早已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不是來歡呼送行,而是來……訣別。

當象輦緩緩經過時,死一般的寂靜被打破了。

一個須發皆白、手臂纏著滲血繃帶的老織工,顫巍巍地撲倒在輦前塵埃中,老淚縱橫:“明月公主啊!您是阿瓦的明月,是佛祖賜給我們的珍寶!他們……他們怎么能把您送走啊!”

他的哭喊撕心裂肺,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痛。

一個抱著啼哭嬰兒的婦人,跪在路邊,將孩子枯瘦的小手按在額前,朝著公主的方向深深叩拜,無聲地祈求著公主的犧牲能為她的孩子換來一絲生機。

“公主殿下!保重啊!”一個滿臉煙灰、穿著破爛盔甲的年輕士兵,拄著斷矛,用盡力氣嘶喊,聲音嘶啞,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苦和屈辱。

他們這些男人尚在,卻要將國家最尊貴、最年幼的公主送出去換取茍活!

更多的哭聲、祈禱聲、壓抑的悲鳴如同潮水般涌起:

“佛祖保佑明月公主平安!”

“求天朝將軍發發慈悲,救救我們吧!”

“公主……我的小明月啊……”

小公主阿瓦明月坐在輦上,小小的身體在巨大的悲傷浪潮中微微顫抖。

她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曾經在王宮花園里對她慈祥微笑的園丁爺爺,給她偷偷塞過糖果的廚娘阿姨,陪她玩耍過的侍衛哥哥……如今都變得如此憔悴、絕望,匍匐在地,向她哭喊。

她不懂什么是政治,什么是人質,她只知道,她要離開家了,離開父王母后,離開她熟悉的一切,去一個陌生而可怕的地方,那里有無數像城外敵人一樣兇悍的天朝士兵。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母后說過,她是阿瓦的公主,不能在臣民面前失態。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懷中破舊的布偶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她抬起淚眼,最后望向那座殘破卻依然巍峨的王宮,望向宮墻上父王母后模糊的身影。她看到母后掩面而泣,父王緊握著拳頭,身體繃得像一張即將斷裂的弓。

“父王……母后……”

她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著,小小的手緊緊抓住了象輦的欄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負責護送公主和貢品的緬甸老將軍,面如死灰。他走到象輦旁,單膝跪地,聲音哽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公主殿下,時辰到了。為了阿瓦,為了您的子民……請……啟程!”他猛地一揮手。

沉重的牛車吱呀作響,白象發出一聲悲鳴,隊伍在萬民悲聲之中,緩緩移動起來,穿過殘破的街道,走向那扇象征著屈辱與渺茫希望的、洞開的城門。每前進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當隊伍終于消失在城門洞的陰影中時,王宮城墻上,緬甸國王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搖搖欲墜。

而城下,壓抑到極致的悲慟終于爆發,匯成一片撕心裂肺的慟哭之海,淹沒了城外戰場傳來的廝殺聲。

阿瓦的明月,就這樣在故國沉淪的暮色與子民絕望的哭聲中,被命運推向了未知的深淵,成為了帝國求生之路上,一顆裹挾著血淚的、微小的籌碼。

她的眼淚,滴落在通往俞大猷大營的塵土路上,很快就被南疆的酷熱蒸發,不留一絲痕跡。只有那頭白象幼崽,偶爾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鳴,仿佛在為這場無聲的犧牲,唱著最后的挽歌。

帥帳內,氣氛比南疆濕熱的天氣更讓人窒息。俞大猷捏著剛剛由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南京兵部火漆密令,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信箋上只有寥寥數字,卻重若千鈞:

“俞帥鈞鑒:京畿糧匱,餓殍日增,民變在即!速解糧十萬石入京,遲則生變!兵部急令。”

“十萬石……”俞大猷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他這里剛“收下”老撾(瀾滄)那點象征性的貢糧,杯水車薪,安南、真臘、呂宋的“貢禮”還在路上,數量未知,但絕對湊不夠十萬石。

大軍自身糧草尚在嚴格控制配給,每日消耗都是一個天文數字。南京……南京那邊竟已到了餓殍遍地、民變在即的地步了?皇帝傾盡國力的工業化巨輪和南征,終于要將整個帝國拖入深淵了嗎?

他剛想召集心腹商議如何刮地三尺籌措糧食,帳外又傳來急促的通報:

“報——!大帥!緬甸(東吁王朝)使者,攜重禮……求見救命!”

“救命?”俞大猷眉頭擰成了川字。

這南疆局勢,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他強壓下心中的焦躁,“帶進來!”

進來的緬甸使者,與之前那些國家使者截然不同。他形容枯槁,滿面風塵,華麗的緬甸貴族服飾上沾滿泥濘,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絕望。他一進帳,竟不是行禮,而是直接撲倒在地,用帶著哭腔、結結巴巴的官話高喊:

“天朝上將軍!救命!救救緬甸吧!暹羅……暹羅那群豺狼,要亡我緬甸啊!”

他身后,幾個同樣狼狽的隨從,小心翼翼地護送著幾樣東西:

一個被華麗絲綢包裹、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那是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皮膚白皙,眉眼精致如畫,穿著緬甸王室的盛裝,但小臉煞白,大大的眼睛里噙滿淚水,強忍著不敢哭出來。她像一只受驚的幼鹿,被推到俞大猷面前。

一頭體型龐大、卻顯得有些萎靡的白色幼象:。這頭白象被精心打扮過,象輦上鑲嵌著寶石,但在陌生的環境和肅殺的氣氛下,它不安地用鼻子卷動著,發出低低的嗚咽。白象在東南亞被視為王權神授的象征,極其珍貴。

幾大車用油布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糧車,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新鮮稻谷的清香。

使者涕淚橫流,額頭重重磕在地上:“上將軍!此乃我緬甸阿瓦王朝(東吁王朝統治下的緬甸核心)最珍貴的阿瓦明月公主!此乃我國鎮國之寶,百年難遇的祥瑞白象!還有……還有這車上,是我國王城最后擠出的五千石上好稻米!懇求上將軍垂憐,發天兵救救緬甸吧!”

使者泣不成聲地講述了緣由。

緬甸(東吁王朝)與暹羅(阿瑜陀耶王朝)為爭奪一頭更珍貴的成年白象(象征王權合法性)和邊境富庶的糧倉之地,爆發了激烈的“白象之戰”。

暹羅聯合了老撾(瀾滄)的部分異族勢力——使者怨恨地看了一眼帳外瀾滄軍的方向——大舉入侵緬甸。緬甸節節敗退,王城危在旦夕。

絕望之際,聽聞天朝二十萬神兵降臨南疆,連瀾滄都“歸附”了,緬甸國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惜獻上最年幼美麗的公主、象征王權的白象以及寶貴的存糧,只求天朝出兵,擊退暹羅。

暹羅!又是暹羅!

俞大猷心中一震。皇帝密令的核心目標,正是暹羅那號稱“東南亞糧倉”的湄南河平原。

緬甸的求救,簡直是瞌睡送來了枕頭,而且,他們還帶來了最急需的——糧食。

五千石,雖然距離十萬石還很遠,但足以解南京燃眉之急的一部分。

他看著眼前抖成一團的緬甸小公主阿瓦明月,那驚恐無助的眼神,讓他一瞬間想起了江南流民窟里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

他又看了看那頭不安的白象,最后目光落在散發著稻谷清香的糧車上。

南京兵部的催命符、緬甸獻上的公主、白象和糧食、暹羅這個既定目標……所有的線索,在俞大猷那歷經沙場、深諳政治的腦海中,瞬間編織成了一張冷酷而高效的網。

他臉上的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潭般的平靜。他緩緩起身,走到緬甸使者面前,親手將他扶起。

這個動作讓使者受寵若驚,幾乎癱軟。

“貴國之意,本帥已深知。”俞大猷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威嚴,“暹羅恃強凌弱,侵擾藩屬,此乃藐視天朝!我大明身為宗主,豈能坐視不理?”

使者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又要下跪磕頭,被俞大猷攔住。

“公主年幼,留于本帥營中,本帥自當以禮相待,保其周全。白象,乃祥瑞,亦留營中供養。”他這是扣下了最重要的人質和象征物。

“至于這五千石稻米……”俞大猷頓了頓,目光掃過糧車,“本帥代天朝皇帝陛下,收下了,此糧,正解我天朝黎民倒懸之急。貴國忠心,可昭日月!”

使者感激涕零,連聲稱頌天朝恩德。

“回去稟告你家國王,”俞大猷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固守王城,以待天兵!本帥即日整軍,必伐暹羅,解緬甸之圍!屆時,暹羅所掠之土、所囤之糧,天朝自會主持公道!”

送走歡天喜地、仿佛重獲新生的緬甸使者,俞大猷立刻回到案前,一連發出兩道命令:

“即刻命可靠親兵,押送緬甸所獻五千石稻米,并安南、真臘、呂宋所獻貢糧中可調用部分,湊足八千石,火速沿驛站馳道,運往南京!告知兵部,此乃先鋒解糧,后續……必有接濟!”他必須給南京一個交代,穩住后方。

“傳令全軍!緬甸受暹羅欺凌,獻公主、白象、糧草求援!暹羅暴虐,侵我藩屬,掠我友邦,罪無可赦!三軍整備,打出‘扶緬伐暹,護佑藩邦’旗號,明日開拔,兵鋒直指暹羅!”

他瞬間為這場本質是掠奪糧食的戰爭,披上了一層“正義”的外衣——解盟友之圍,懲暴虐之敵!這不僅能激勵士氣。

尤其是那些被“建功立業”口號吸引來的民兵,更能讓瀾滄等“友軍”更加“名正言順”地賣命,甚至可能動搖暹羅內部人心。

看著傳令兵飛奔而出,俞大猷才提筆,寫下了給皇帝最核心的密奏:

臣俞大猷密奏陛下:

遵兵部急令,已湊糧八千石火速解京,暫緩燃眉。

天佑大明!緬甸為暹羅所攻,危在旦夕,獻其幼公主為質、祥瑞白象及存糧五千石求援。此恰與陛下伐暹取糧之圣意相合!

臣已借勢打出“扶緬伐暹”大旗,盡收緬甸人心,更激瀾滄等軍士氣。師出有名,事半功倍!

暹羅正與緬甸鏖戰(白象之爭),國力消耗,防備我處必虛。臣將趁其疲敝,驅瀾滄、緬甸殘兵為前導,以雷霆之勢,直搗其湄南河糧倉腹地。

緬甸之粟可解燃眉,暹羅之倉方為根本。

此戰若成,南洋糧道可定,帝國之困可解。

阿瓦明月公主,連同白象,隨后一同送往南京,交由陛下處置。

臣,叩請陛下圣安!

寫完密信,俞大猷走出帥帳。夕陽下,那頭潔白的幼象正溫順地由士兵喂食,小公主阿瓦明月被安置在附近一個干凈的帳篷里,有女眷照料,但偶爾還能聽到她壓抑的抽泣聲。

遠處,龐大的軍營已經動了起來,“扶緬伐暹,護佑藩邦!”的口號聲開始此起彼伏。饑餓的士兵們被新的“正義”目標所激勵,瀾滄軍也因有了更明確的敵人和掠奪預期而躁動。

俞大猷的目光越過營寨,投向暹羅的方向,冰冷而銳利。南京的糧荒、緬甸的哀求、小公主的眼淚、珍貴的白象……都化作了燃料,投入了帝國這輛名為“生存”的戰車。

車輪滾滾,碾過一切溫情與道義,目標只有一個——暹羅的糧倉。

“白象之戰?”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很快,就只剩下我大明的‘糧倉之戰’了。”他輕輕撫摸著腰間佩刀的刀柄,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緬甸貢米的清香,與即將到來的血腥氣息,交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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