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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海南利劍

一輛風塵仆仆的青布騾車,碾過淳安縣坑洼不平的官道,吱呀作響。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清癯、嚴肅、如同刀刻斧鑿般的臉龐。海瑞,新任南京六科給事中,奉旨巡查東南,他的第一站,便是這傳聞中“富庶”卻暗流洶涌的淳安。

不久前,他還只是一個海南的秀才,如今看來,皇上的深謀遠慮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沒有直奔縣衙,也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官吏,輕而易舉地就繞過了各路官員的“圍堵”,其實也說不上是刻意地“繞過”,他穿著打扮活脫脫像個佃農,任誰也想不到新任南京六科給事中會是這般模樣。

海瑞在縣城外一處不起眼的腳店住下,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直裰,頭戴斗笠,腳踏草鞋,儼然一個尋常的過路老農。簡單用過一碗粗糲的菜粥和兩個硬邦邦的雜糧餅后,他便獨自一人,拄著一根隨手折來的竹杖,走向了城外廣袤的田野。

時值春耕尾聲,田野間本該是一片繁忙景象。然而,海瑞所見,卻令他眉頭越鎖越緊。

大片大片肥沃的水田,稻苗稀疏,雜草叢生,顯然疏于打理。田間勞作的農夫,個個面黃肌瘦,眼神麻木,揮動鋤頭的動作有氣無力。更刺目的是,許多田地的界碑模糊不清,甚至被推倒,田埂也被人為破壞,原本規整的阡陌變得混亂不堪。

海瑞走到一處田埂邊,幾個正在歇息的老農正愁眉苦臉地抽著旱煙。他拱了拱手,操著略帶閩南口音的官話,態度謙和:“幾位老哥,叨擾了。老漢是過路的,看這田里……似乎有些荒廢?可是今年雨水不好?”

一個滿臉皺紋、如同老樹皮般的老農嘆了口氣,磕了磕煙袋鍋:“雨水?雨水好著呢!是人心不好??!”

“哦?此話怎講?”海瑞順勢在田埂上坐下,一副愿聞其詳的樣子。

老農們見這“老農”態度誠懇,不像官府探子,便打開了話匣子:“老哥你外地來的,不知道我們這淳安的苦!”

另一個稍年輕些的農夫憤憤道:“看著田多吧?可十畝田里,有八畝都不曉得是誰家的!”

“是啊!”老樹皮老農接口,聲音沙啞,“官府那‘魚鱗冊’(明代土地登記冊),早就是一筆糊涂賬!多少好田,被那些老爺們‘飛灑’、‘詭寄’、‘投獻’(明代土地兼并的幾種手段:將田產分散記在他人名下逃避賦稅;將田產寄于官紳名下尋求庇護;小民主動將田地獻給豪強換取庇護),弄得跟那蜘蛛網似的!我們種了一輩子的地,到頭來,連自己腳下這幾畝薄田,到底姓王還是姓李都說不清!”

“說不清也就罷了!”一個一直沉默的老農突然激動起來,眼中含淚,“更可恨的是那些‘圈地’!打著修別院、建馬場的名頭,丈量的人拿著繩子一扯,說圈多少就圈多少!指鹿為馬,把熟田說成荒地!我們世代耕種的地,轉眼就成了別人的!告?往哪告?縣衙大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告狀的狀紙還沒遞上去,催命的棍子就先到家里了!”

海瑞默默聽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半舊的硬皮簿子和一支禿頭炭筆,認真地記錄著,不明處便刨根問底。他問得極細:“老哥,您方才說的圈地,可知是哪家所為?”

“哪家?還能有哪家?哪一家達官顯貴不是?可是,要說這淳安地界上,誰有那潑天的膽子,敢圈這么多好田?還不是……”老農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左右看看,才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道,“……翠微山莊那位活閻王!”

“哦?那位王爺?”海瑞筆尖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

“可不就是他!”老樹皮老農恨恨道,“他手下的狗腿子,比蝗蟲還狠!看上哪塊地,直接插個旗子,就算是他的了!敢說個不字,輕則打你個半死,重則……重則家破人亡啊!村東頭的老趙頭,就為了一畝水田,被活活打死在田埂上!他閨女……唉!”老農說不下去了,渾濁的老淚滾落下來。

“官府不管?”海瑞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握著鉛筆的手指關節已經微微發白。

“管?”農夫們臉上露出慘笑,“只聽過老子管兒子,哪有兒子管老子的?官老爺們巴結那閻王還來不及呢!聽說縣太爺每年都要往山莊里送孝敬!我們這些泥腿子的命,在他們眼里,還不如山莊里一條狗值錢!”

海瑞不再多問,他站起身,對著幾位老農深深一揖:“多謝幾位老哥直言相告,老漢受教了?!彼掌鸩咀雍吞抗P,目光投向遠處那片被“圈”走、如今卻荒廢著的、原本屬于百姓的沃土,又看了看近處農夫們那枯槁的面容和襤褸的衣衫。

“老哥,看開點吧,這世道……”老樹皮老農以為他心灰意冷,勸慰道。

海瑞沒有回頭,只是拄著竹杖,沿著田埂繼續向前走去,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幾位老農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顫的力量:“世道不好,人心不古。但,總得有人,把這歪了的世道,一寸寸……扳直了!”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身影染成金色,也照亮了他手中那本記載著血淚與不公的硬皮簿子。

他沒有再停留,而是走向下一片田野,走向下一個村落。他要用自己的腳,丈量這淳安大地的每一寸傷痛;用自己的耳,傾聽這底層黎庶最真實的哀鳴。那本硬皮簿子,便是他刺向這黑暗世道的第一柄利劍。

而在那本簿子最新的一頁上,清晰地寫著:“淳安縣,田畝兼并,積弊如山。尤以宗室圈地、官府縱容為甚。首惡,翠微山莊小親王。苦主:趙氏(亡)、王莊李老栓等數十戶……”

夕陽沉入地平線,暮色四合。海瑞的身影消失在田間小路的盡頭,如同一個沉默的斗士,走進了更深沉的黑暗,只為撕開一道黎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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