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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貢米之家

距離朱厚熜龍舟傾覆的水域數十里外,新安江另一處較為平緩的河灣。風停雨歇后,水面復歸平靜,倒映著兩岸青山,宛如一塊巨大的碧玉。然而,這份寧靜卻被一艘被逼停的鹽船打破。

這是一艘中等大小的烏篷鹽船,船身吃水頗深,顯然載貨不少。船頭插著一面小小的三角旗,上書一個古樸的“貢”字——此船主人乃是負責為朝廷輸送“貢米”的皇商之一。此刻,船卻被兩艘懸掛著“嚴州府巡檢司”旗號的小型官船一前一后堵住。

鹽船船頭,站著一位年約六旬的老翁。他身著半新不舊的綢緞直裰,外罩一件擋水的油布坎肩,面容清癯,皺紋深刻如刀刻,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此刻正壓抑著怒火,對著官船上一位身著青色吏服、腆著肚子的巡檢小頭目拱手作揖,語氣帶著商人的圓滑,卻也難掩疲憊:

“張巡檢,張爺!您行行好!老漢這船鹽,可是拿著甘肅邊鎮簽發的實打實的鹽引(官方食鹽專賣憑證),一路過關繳稅,絕無半點私鹽!您看,這是引票,這是沿途鈔關核驗的簽押……”老翁從懷中掏出一疊被水汽浸得有些發軟的文書,雙手奉上。

那張巡檢卻看也不看,肥胖的手指捻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胡須,三角眼斜睨著鹽船,皮笑肉不笑:“王老員外,您可是咱們淳安縣有頭有臉的貢米大戶,又做著這鹽米的買賣,家大業大,誰不知道?按說,小的們該給您行個方便才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轉冷:“可是啊,最近上頭查得緊!說是有不少奸商,拿著過期的鹽引,或者干脆就是偽造的,夾帶私鹽,擾亂鹽法,禍害百姓!咱們兄弟也是奉上命辦差,不得不仔細些。您這船嘛……”他拖長了調子,目光掃過鹽船吃水線,“看著……可有點‘沉’啊?怕不止引票上那點數目吧?”

他身后幾個如狼似虎的胥吏,立刻配合地鼓噪起來:“就是!一看就超載了!”

“快,讓兄弟們上船查查!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別放過!”

“搜仔細點!別讓王老員外‘漏’了什么!”

王秉坤老員外臉色鐵青。他當然明白“查”是什么意思。這些胥吏一旦上船,輕則翻箱倒柜,故意損壞貨物;重則栽贓陷害,指鹿為馬!他這船鹽,是他用自家田莊產出的上等“淳安貢米”,千里迢迢運往甘肅邊陲勞軍,才辛苦換來的寶貴鹽引!再將這官鹽運回浙直銷售,賺取微薄差價,以維持偌大家業和養活跟著他吃飯的眾多佃戶、船工。每一粒米,每一斤鹽,都浸透了他的心血和汗水。

“張巡檢!”王秉坤的聲音提高了,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老漢這貢米,是供給邊關將士的口糧!這鹽引,是邊鎮將爺們親手所發!您這一路‘查’過來,從富陽到桐廬,再到您這淳安,關卡重重,吃拿卡要,老漢哪一處沒孝敬?如今船都快到地頭了,您還要再‘查’?這船上的鹽,經得起您手下兄弟幾番‘查驗’?怕是到了地頭,十成能剩下五成就不錯了!”

他指著船上幾個面黃肌瘦、敢怒不敢言的船工:“張爺,您看看這些跟著老漢討生活的苦命人!一趟來回,數月奔波,風餐露宿,就指望著這點辛苦錢養家糊口!您高抬貴手,給條活路吧!”說著,他咬了咬牙,從袖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素色布囊,看也不看,便隔著船舷拋向那張巡檢。

布囊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被張巡檢敏捷地一把抄住。他掂量了一下分量,臉上立刻堆起“和煦”的笑容,三角眼瞇成了一條縫:“哎呀呀,王老員外這是做什么?咱們都是按規矩辦事嘛!”他迅速將布囊塞入懷中,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不過嘛……”張巡檢話頭又轉,手指搓了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員外您深明大義,體恤小的們辛苦。這樣吧,您這船鹽呢,數目……似乎確實和引票有點小出入?嗯……這樣,您再補個‘損耗折銀’的手續,按……嗯,按‘慣例’,五十兩吧!兄弟們在文書上給您描補描補,保管您順順利利靠岸卸貨!如何?”

“五十兩?!”一個年輕的船工忍不住驚呼出聲,臉上滿是絕望。這一船鹽的利潤,刨去各種盤剝和成本,也未必有五十兩!這簡直是明搶!

王秉坤身體晃了晃,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腦門。他辛苦經營,上繳皇糧國稅,供養邊軍,打通關節,到頭來,竟被這些蛀蟲如此敲骨吸髓!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才強忍著沒有當場發作。他知道,在這里,在這新安江上,這些披著官皮的豺狼才是“王法”!

最終,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氣,頹然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地對身后的賬房道:“……給他。”

賬房顫抖著寫下銀票,遞了過去。張巡檢眉開眼笑地接過,仔細驗看無誤,這才大手一揮:“王老員外爽快!好了好了,沒事了!放行!祝老員外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啊!哈哈哈!”官船讓開水道,那張巡檢得意的大笑聲在江面上格外刺耳。

鹽船緩緩駛離,船頭卻一片死寂。王秉坤望著渾濁的江水,望著兩岸沉默的青山,又回頭看看那兩艘耀武揚威漸漸遠去的官船,渾濁的老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他喃喃自語,聲音充滿了悲涼與憤慨:“貢米換鹽引,鹽引變官鹽……層層扒皮,道道抽筋!好好的官鹽,到了他們嘴里,竟成了可以隨意拿捏、榨出油水的‘私鹽’!邊關將士在流血,百姓吃著摻沙的劣鹽,肥的卻是這群蛀蟲!這大明官場,真是爛到根子里了!海龍王啊,你若有眼,就把這些污穢都卷走吧!”

船帆無力地鼓動著,載著滿船的辛酸和憤怒,也載著一位老商人被現實碾碎的尊嚴,駛向未知的前路。他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江底,一位能真正攪動這潭死水的人,剛剛失去了他的冠冕,正隨波逐流,或許也將親眼目睹這江面上的一幕。

新安江水,在經歷昨日的狂暴后,今日顯得格外溫順。王秉坤的鹽船,在付了那剜心剔骨的五十兩“折損銀”后,終于得以繼續航行。船工們沉默地搖著櫓,氣氛壓抑得如同鉛塊。王秉坤獨自立在船頭,望著悠悠江水,心中郁結難平,反復咀嚼著那句“海龍王卷走污穢”的憤懣之語。

船行至一處水流相對平緩、兩岸山崖陡峭的河灣。此處江面漂浮著不少昨日風暴帶來的斷枝碎木。

“東家,您看!那……那是不是個人?”一個眼尖的年輕船工突然指著前方一處漂浮物驚叫起來。

王秉坤循聲望去,只見離船頭不遠處,一段粗大的浮木旁,似乎掛著一團深色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個穿著素青道袍的人!那人面朝下,長發散亂地漂浮著,隨著水波微微起伏,生死不知。

“快!快靠過去!救人!”王秉坤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下令。他雖被胥吏盤剝得滿心憤懣,但骨子里那份商人的精明和積善之家的訓誡,讓他無法對眼前的生命置之不理。況且,在這荒僻江面,多救一個人,或許也能多一分人證,免得再被官差誣陷什么罪名。

船工們七手八腳地用長篙和繩索,小心翼翼地將那漂浮的人勾住,拖近船邊。兩個膽大的船工跳下淺水,合力將那沉重的軀體托上甲板。

人一上船,王秉坤立刻蹲下查看。這是一個年輕男子,身形修長,面容雖然蒼白如紙、沾滿水漬污泥,卻難掩其清俊的輪廓與眉宇間一絲難以言喻的貴氣。他身著的那件素青道袍,料子竟是上好的松江棉布,雖被江水浸泡得不成樣子,但絕非尋常人家之物。

王秉坤伸手探向男子鼻息,心中咯噔一下——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再摸頸側脈搏,也是似有若無,極其微弱。

“還有氣!快!把他抬進艙里!老李頭,快生火!燒些熱水!阿福,把咱們帶的姜湯先熱一碗來!快!”王秉坤連聲吩咐,聲音帶著急切。他雖不是郎中,但走南闖北,也懂些急救常識。這人是溺水窒息,又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寒氣侵體,情況萬分危急!

船工們立刻行動起來,將這落難者抬進船艙,安置在相對干燥溫暖的角落里。有人麻利地升起小火爐,燒上熱水;有人翻找干凈的舊布;阿福則趕緊去熱那罐原本是為船工們驅寒準備的姜湯。

王秉坤親自動手,和兩個經驗豐富的船工一起,將這溺水者放平。一人用力按壓其胸口,模仿呼吸節奏;王秉坤則撬開他的嘴,清理掉口鼻中的泥沙水草,然后深吸一口氣,俯身進行度氣(人工呼吸)。

“一、二、三……用力!”按壓胸口的船工喊著號子。王秉坤則一次、兩次、三次……將自己帶著體溫的氣息度入對方冰冷的口中。時間仿佛過得很慢。艙內只有柴火噼啪聲、船工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那落難者毫無生氣的軀體。

就在王秉坤幾乎要放棄時——

“咳……咳咳咳!!!”

那落難者猛地一陣劇烈嗆咳,大量的渾濁江水從他口鼻中噴涌而出!他的身體也隨之劇烈地抽搐起來。

“活了!活了!”船工們驚喜地叫出聲。

王秉坤長舒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額頭上全是汗珠,也不知是累的還是緊張的。他示意船工繼續輕輕拍打落難者的背部,幫助他排出肺中積水。

落難者咳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下來,胸膛開始有了微弱的自主起伏,但雙眼依舊緊閉,臉色蒼白得嚇人,顯然還處于深度昏迷之中。

“快!拿熱姜湯來!一點點喂下去!”王秉坤指揮著阿福。眾人小心翼翼地將溫熱的姜湯,一點點撬開他的牙關,慢慢喂入。

“東家,這人……看著不像普通人啊。”一個老船工看著落難者身上那件質料不凡、樣式卻有些奇怪的道袍,又看看他那即使在昏迷中也透著一股子不容侵犯氣息的面容,低聲道。

王秉坤仔細端詳著昏迷中的年輕人,眉頭緊鎖。的確,這氣質、這衣著……還有他手腕處不經意露出的、一道極淡的、似乎是長期佩戴某種環形飾物留下的印記……都絕非尋常落難書生或商旅。他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和更大的疑惑:這人是誰?怎么會在這荒僻江面落水?看他這溺水時間,莫非是昨日那場罕見風暴的遇難者?可昨日風暴中心,據說是在上游淳安千島湖深處……他竟能漂這么遠?

“管他是什么人,總歸是條性命。”王秉坤壓下心中的疑慮,嘆了口氣,“先救活了再說。阿福,你去把我那件干凈的厚棉袍拿來給他裹上。老李頭,火再燒旺點!千萬不能讓他失溫!”

他吩咐完,又看向昏迷中的年輕人。那毫無血色的臉龐,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脆弱,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不敢褻瀆的平靜。王秉坤想起自己方才在水中“度氣”時,那冰冷得如同寒玉般的觸感,心中莫名一悸。

“海龍王啊……”他不由得再次喃喃自語,這次卻帶著一絲茫然和敬畏,“你……你這卷走的,到底是污穢,還是別的什么?”他隱隱覺得,自己撈上來的這個人,恐怕會給自己這艘小小的鹽船,帶來難以預料的風波。

就在這時,一個正在給昏迷者擦拭手臂的船工,突然“咦”了一聲,指著對方緊握的左手:“東家!您看!他手里……好像死死攥著個東西!”

王秉坤湊近一看,果然,那年輕人左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在指縫間,隱隱透出一抹極其溫潤、即使在昏暗船艙中也難掩其光的——翠色!

王秉坤的心,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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