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紫禁城各處殿宇屋檐下的燈籠次第點亮，大雪從朱厚熜借風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停過。幾個隨從太監拿過火絨一一點亮乾清宮正殿里的燈。一個太監大約是手凍僵了，手里的火絨接連擦了幾下都沒引燃。

呂芳走上前，從那太監手里接過火絨，而后對著隨從太監們擺擺手，眾人低頭退了出去了。呂芳只擦了一下，那火絨便燃了。

沈雨婷站在皇上的身后，把剛剛練習用的兵刃都收了。這幾天，她給皇上已經上了好幾節課，她忽地意識到自己完全錯了，皇上的進步不是神速，而是比神速還要神速，她無法將皇上的這種天賦訴諸語言，這難道就是天子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據說，這位皇上還能跟上天借風。

她暗自地想，照這個學習速度下去，皇上還會需要她這個護衛嗎？一想到自己還沒開始，就要結束的護衛生涯，她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朱厚熜把目光放向屋外，他依舊穿著薄薄的一身衣裳，道骨仙風，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凝重，今天練劍時都沒有以往那般有心思。

呂芳拿過一個湯婆子，遞給皇上，說道：“主子，瑞雪兆豐年啊。有了這場雪，明年定是豐收之年了?！?

朱厚熜沒有回頭，擺了擺手。

呂芳把湯婆子又擱回了桌上，繼續說道：“前幾日我還聽宮里的奴婢們在傳，崇文門外的鐵龜也降了祥瑞，鐵龜的背上寫著‘百年嘉靖風云會，萬里山川日月興’。一切征兆都顯示著主子爺的圣明德行，實乃大明百姓之福！”

呂芳話音剛落，屋外響起了陳洪的聲音：“捷報，捷報！”

呂芳抬頭看著朱厚熜，朱厚熜點了點頭。

呂芳喚道：“進來吧。”

陳洪在屋外抖去身上的雪，又仔細跺去腳上的冰，幾個隨從太監給他開門，他邁步走進去，隨手把門帶上，不讓一點寒風透進屋里。

他一臉喜色，見了朱厚熜，便即刻撲倒在地，說道：“啟奏皇上，奴婢給皇上報喜來了！西北延綏鎮大捷！”

朱厚熜看著他，沒有去接他手里的戰報。

忽然，屋外又響起一陣呼喊聲：“捷報，捷報！”

朱厚熜聽聲音便知道是黃錦。那剛關上的門便又開了，黃錦頂著一身的雪沖進正殿，他忘了關門，呂芳便快步上前把那門關上。

黃錦同樣一臉喜色說道：“啟奏皇上！奴婢給皇上報喜來了！東南抗倭，王江涇大捷（今浙江嘉興北）！南京兵部尚書兼浙直總督張經，及副總兵俞大猷，領廣西狼土兵，湘西苗兵，圍殲倭寇。此乃浙直抗倭以來第一大捷??！”

朱厚熜的臉色卻更加凝重了。呂芳和沈雨婷都看在眼里。

陳洪沒好氣地拿眼夾了一下黃錦，說道：“你廢那些話作甚？這天大的喜事，主子爺會自己看，用得著你逞能？現在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正殿里燒了炭火，黃錦身上的雪很快融化了，他的腦袋上冒著陣陣白煙，他也沒好氣地說道：“是誰的功勞，就是誰的功勞，咱家自然要同主子爺說清楚了，你報你的，我報我的，橋歸橋，路歸路，咱家怎么說，關你什么鳥事？”

“你……”陳洪一口氣頂在胸口。

呂芳喝止道：“好了！一個個現在是一點規矩都沒有了，要是吃得太飽，渾身的力氣用不完，就滾去浣衣局洗衣服去！”

浣衣局是內廷二十四監里最苦的去處。

“是！”陳洪和黃錦齊聲應道。

“罷了。”朱厚熜從深思中回過神來，他環顧殿內眾人，他的聲音很輕，眾人不敢作聲，“有架擺到明面上來吵一吵是好事，總比憋在肚子里，背后使壞強。你們兩個都辛苦了，回去歇著吧?！?

呂芳依舊怒目，說道：“不打你兩的板子，皇上開了天恩了，還不謝恩！”

“謝皇上圣恩！”陳洪和黃錦伏下身去。

朱厚熜替黃錦拍去身上的雪，又拍拍陳洪的肩膀。

快馬不用鞭催，響鼓不用重錘。能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自然都是聰明人，既然呂芳唱了白臉，朱厚熜便唱個紅臉，稍稍敲打幾句，各人自己心里會想。

陳洪和黃錦并肩退出了門。

“前線的將士更是辛苦了。”朱厚熜看向呂芳，“給夏言發一封急詔，好好犒勞抗倭的將士，另外問一下南京兵部，如此紛飛大雪，又剛剛打了一場惡戰，剩下的浙軍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到京師協防嗎？”

“是！”呂芳應下，即刻出門去辦了。

按照朱厚熜和夏言商議的行軍日程，從東南調來的軍隊分了兩批。

第一批是由南京備倭軍，及部分浙軍組成，據兵部和戶部所上奏疏，這一批人已從通州取完糧食了，快則半日之內便可入京。

第二批是剩下的浙軍主力，這批部隊等到湘西苗兵和廣西狼土兵在浙直就位以后，才從浙江出發開往北京。

按朱厚熜之前的計劃，留給浙軍主力進京的時間絕對是足夠的，只是眼下突然一連數日大雪紛飛，行軍多有不便，并且，浙軍主力長期與海上倭寇對壘，多步兵和輕重火器，擅長步炮協同作戰，就其機動性而言，肯定遠遠不如騎兵。

如此，這第二批浙軍進京的時間就不能確定了。

沈雨婷看著今日憂心忡忡的皇上，實在按捺不住自己關切的心情，走上前來問道：“皇上，練武之人，最忌諱心神不寧，自亂陣腳。”

朱厚熜淺淺一笑，問道：“雨婷，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厲害的兵刃是什么嗎？”

沈雨婷愣了一下，而后摸了摸耳后的發絲，答道：“長槍？七尺花槍八尺棍，大槍一丈零八寸。一寸長，一寸強，長槍乃百兵之王。”

朱厚熜搖搖頭。

沈雨婷想了想，又答道：“火銃？改良以后的火銃，要是提升了火銃的射程和準頭，那我覺得火銃還是挺強的?！?

朱厚熜又搖搖頭。

“那我就不知道了?！鄙蛴赕镁镏臁?

“是人的意志。”朱厚熜輕聲地說。

沈雨婷陷入了沉思。

朱厚熜繼續說道：“不管使用什么樣的兵刃，如果我們想要一直屹立不倒，就必須要有屢敗屢戰的意志。對于我們的敵人而言，也是一樣，無論我們打敗他多少次，只要沒有擊穿他的意志，他就會無數次的卷土重來，而且一次比一次強，一次比一次拼命。”

沈雨婷隨即問道：“皇上說的這個敵人是俺答嗎？”現在韃靼里跟天朝作對的只有俺答了。

朱厚熜看著這個聰明伶俐姑娘，關于政事，她知道的越少，便對她是更好的保護。朱厚熜的臉上掛著關愛的笑容，問道：“朕讓你學的那些東西，你學得怎樣了？”

沈雨婷的一雙大眼睛一閃一閃，答道：“我沒有皇上這么好的資質，得一點點來，嘿嘿?！彼缓靡馑嫉匦α诵?，“呃，我主要是先跟兄長學的，應該……或許……大概沒什么問題吧，然后，李太醫教了我一點皮毛，呂公公那我還沒去呢，但是，皇上，我可沒有偷懶，我真的很努力了?！?

“你呀。”朱厚熜伸手刮了沈雨婷的鼻子，沈雨婷臉紅了，“回頭會有一場考試?！?

“??？”沈雨婷作了難，五官扭作一團，“考……考什么？”

“朕也不知道考什么，朕也希望考簡單一些?！敝旌駸修D身，再一次看向了屋外紛飛的雪，

“不是皇上你出題嗎？”

“當然不是?！?

沈雨婷追問道：“那是誰出題啊？”

“俺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