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民重君輕
- 大明:從工業系統開始
- 藏真
- 3350字
- 2025-07-04 12:10:00
淳安縣衙,門可羅雀。
黃錦一身尋常富商打扮,卻難掩眉宇間的焦灼與宮中養成的氣度。他亮出腰牌,對著值守的胥吏沉聲道:“本官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即刻面見南京給事中海瑞海大人!”海瑞到了淳安縣的消息,這幾日已傳遍大街小巷。
那胥吏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認出腰牌上的內官監印記,態度稍斂,但語氣依舊敷衍:“海大人?他從來不在衙里。天沒亮就下田去了。”
“下田?去了何處?!”黃錦心頭一沉。
“還能去哪兒?”胥吏撇撇嘴,指向城外,“改稻為桑鬧得兇的地方唄!西郊柳林鋪、東鄉大王莊……指不定在哪塊泥巴地里打滾呢!海大人啊,就愛跟那些泥腿子混在一處,管些雞毛蒜皮的閑事!”言語間頗有不屑。
黃錦無心聽他牢騷,問清大致方向,立刻帶著兩名便裝護衛,策馬出城。一路所見,觸目驚心。本該是稻浪翻滾的沃野,如今卻被大片大片強行拔除稻秧后、剛剛栽下、蔫頭耷腦的桑苗所取代。田埂邊,時見廢棄的農具和倒塌的茅屋。偶有農夫在桑田間勞作,也是面黃肌瘦,眼神麻木。
行至大王莊地界,遠遠便看見一片桑田邊圍著一群人。黃錦下馬走近,只見人群中心,一個身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褂,褲腿高高挽起、沾滿泥漿,赤著雙腳踩在泥水里的中年人,正手持一份田契,與一個身著綾羅綢緞、肥頭大耳的鄉紳激烈爭辯。
那中年人面容清癯,膚色黝黑,皺紋深刻,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此刻正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不是海瑞是誰。
“劉員外!白紙黑字!這田契上寫得清清楚楚,王家這三畝上等水田,作價紋銀五兩!五兩啊!”海瑞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穿透嘈雜,“如今市價,一畝上田至少值十五兩!你這不是買賣,是明搶!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那劉員外被當眾斥責,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海大人!您這話可就不中聽了!‘改稻為桑’是朝廷國策!是縣尊大人親自督辦!王家自愿賣田種桑,白紙黑字畫押,怎么就成了我劉某明搶?這價錢,也是他王老栓自己同意的!怪只怪他自己急著用錢,怨得了誰?”
“自愿?!”海瑞猛地指向旁邊一個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痛哭的干瘦老農,“王老栓!你抬起頭來!告訴本官!你是如何‘自愿’將這祖傳的命根子,五兩銀子就賤賣了的?!”
王老栓抬起一張被苦難刻滿溝壑的臉,渾濁的老淚混著鼻涕流下,聲音嘶啞絕望:“大人……小的……小的不敢說啊!劉員外他……他說小的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在賭坊欠了印子錢……利滾利,再不還錢,就要打斷小子的腿,把小的孫女賣去……賣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小的……小的走投無路啊!劉員外說,只要簽了這田契,賭債一筆勾銷,還……還賞五兩銀子救命……小的……小的糊涂啊!”他捶胸頓足,泣不成聲。
“聽聽!這就是你口中的‘自愿’!”海瑞怒視劉員外,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以賭債相逼,以親人性命相脅!這跟強盜綁票有何區別?!還有你們!”
他環視周圍幾個同樣神情悲苦的農戶,“趙二家的田,是被你家牲口‘誤入’糟蹋了青苗,你不賠錢,還要告官!李寡婦的田,是被你家惡仆‘失手’燒了草垛,逼她賣田抵債!樁樁件件,哪一件不是你們這些豪紳勾結胥吏,打著‘改稻為桑’的旗號,行巧取豪奪之實?!你們吸的是民脂民膏,榨的是百姓骨髓!這田里的桑苗,哪一棵下面,不是埋著百姓的血淚?!”
海瑞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田野。周圍的農戶們被觸動了心事,壓抑的嗚咽聲此起彼伏。
劉員外臉色鐵青,強辯道:“海大人!您……您休要血口噴人!這都是刁民誣告!這改稻為桑……”
“夠了!”海瑞厲聲打斷他,“這田契,本官宣布作廢!王老栓的賭債,自有本官查實處置!至于你們強買強賣、逼良為佃之事,本官自會一樁樁、一件件,查個水落石出!該退的田,一粒土都不能少!該治的罪,一個也跑不了!滾!”
劉員外和一眾豪紳爪牙,在海瑞那如同實質的怒火和威嚴下,面如土色,灰溜溜地退走了。
海瑞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騰的怒火,彎下腰,親自將癱軟在地的王老栓扶起,聲音緩和下來:“老丈,莫怕。有本官在,定還你一個公道。田,會拿回來。日子,總能過下去。”
就在這時,黃錦再也按捺不住,疾步上前,也顧不得海瑞滿身泥濘,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慌:“海大人!海剛峰!出……出天塌地陷的大事了!!”
海瑞一臉狐疑,急忙將黃錦攙扶起來:“老先生……”
黃錦顫抖著從懷中取出那份被汗水浸濕、火漆完好的密報,雙手高舉過頭頂,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在海瑞肩頭耳語道:“皇上……皇上南巡龍舟,在淳安千島湖水域……遭遇風暴,傾覆落水。如今……如今圣蹤不明,生死未卜啊。”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耳邊炸響!
海瑞渾身劇震,扶著黃錦的手猛地一僵,他緩緩轉過頭,那雙剛剛還燃燒著為民請命火焰的銳利眼眸,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皇上……落水失蹤?
這消息,比任何豪紳的巧取豪奪都更讓他感到五雷轟頂,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何況是九五至尊,竟在離自己治下不遠的湖中遇險?
一瞬間,忠君的本能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他應該立刻拋下一切,調集所有力量,封鎖湖域,搜尋圣駕,每一分每一秒都關乎國本,關乎江山社稷。
“海大人!快!快隨咱家回縣衙!調兵!封湖!”黃錦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的催促。
海瑞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回被他扶著的王老栓身上。老農的臉上還掛著渾濁的淚痕,眼神茫然又恐懼,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海瑞沾滿泥漿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又看向周圍那些同樣被這消息震懵、但眼神中依舊殘留著對土地渴望、對未來絕望的農戶們。
改稻為桑……土地兼并……豪紳逼壓……百姓的血淚……眼前這些即將失去土地、失去生計、甚至失去親人的百姓,他們難道就不是大明的基石?他們的命,難道就輕于鴻毛?
一邊是至高無上、卻遠在未知水域、生死不明的君王;
一邊是近在眼前、即將被敲骨吸髓、陷入絕境的黎庶。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孟子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在他心中轟然回響,這并非不忠,而是更深沉的責任。君王落水,自有朝廷中樞、水師官兵、無數臣工會拼死相救,而眼前這些即將被吞噬的百姓,此刻能依靠的,只有他這個小小的給事中,只有他手中這柄尚未斬斷豪強鎖鏈的利劍。
時間,仿佛在泥濘的田埂上凝固了。
黃錦焦急的目光如同火燎。
王老栓茫然無助的淚水無聲滑落。
遠處,劉員外等人陰冷窺伺的身影尚未走遠。
海瑞緩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腥氣和淡淡桑苗氣息的空氣。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驚駭已被一種磐石般的決絕取代。他輕輕推開黃錦高舉的密報,將黃錦引到一旁,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黃公公,皇上落水,自有朝廷法度,千軍萬馬會去尋。眼下,”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重新投向那些悲苦的農戶,投向王老栓緊的枯手,一字一句,如同金鐵交鳴:“這些百姓的田,就是他們的命,他們的命,就懸在本官眼前,一刻也耽誤不得。”
“傳本官令:即刻封鎖大王莊、柳林鋪所有涉及強買田畝的卷宗,拘傳劉員外等一干涉案豪紳胥吏至縣衙候審,本官要親自坐堂,今日之內,將這些被強奪的土地,一寸不少地,還之于民!”
“海大人!!”黃錦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生死未卜,他竟要先審田畝官司?
王老栓等農戶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著海瑞。
海瑞不再看黃錦,他俯身撿起地上那份被劉員外遺落的、作廢的田契,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泥點,如同對待稀世珍寶。他將田契鄭重地放入王老栓顫抖的手中,目光掃過一張張飽經風霜、此刻卻寫滿驚愕與一絲微弱希望的臉龐:
“本官知道,你們怕。怕豪強報復,怕官府不管,怕沒了活路。”
“今日,本官海瑞,就站在這田埂之上,告訴你們,也告訴這淳安的天!”
“只要本官在這淳安一日,這朗朗乾坤之下,就絕不容許巧取豪奪!絕不容許百姓流離失所!你們的田,本官來守!你們的冤,本官來斷!”
他又轉過頭又看向黃錦,低聲道:“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天佑,而百姓的活路,就在腳下這片田里,本官,先救能救的。”
說罷,海瑞不再停留,大步流星,踏著泥濘,朝著縣衙方向走去。那沾滿泥漿的赤腳,每一步都踏得無比堅定。陽光落在他清瘦卻挺拔如松的背影上,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鎧甲。
黃錦捧著那份沉甸甸的密報,望著海瑞決絕遠去的背影,又看看田埂上那些握著田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光的農戶,嘴唇哆嗦著,最終,只是深深地、無力地嘆了口氣。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密報,對護衛低聲道:“走!立刻飛鴿傳書,將此事密報……京里能做主的人!”
稻田里,桑苗在風中無力地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