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正月不比北京的正月安寧。

從戚繼光返回南京的那一天開始，南京夏閣老便開始組織興建江南紡織廠的試點。

建造紡織機，安排下崗的工人，調度蠶絲，新布入庫……事情還算簡單，但工作量實在太大。一連忙了數日，過了春節，眼看就要過元宵了，入夜一陣寒風吹來，夏言便徹底病倒了。太醫，民醫各自看了幾輪，藥不知道喝了多少，夏言的病情非但不見好，反倒是越來越重。可惜，李時珍去了韃靼。

夏言癱在椅子上，額頭上貼了一塊可有可無的絲巾。那絲巾是新產出來的，以至于他的耳邊除了新年的喧囂，還有陣陣織布聲。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腦子里，那飛梭一直穿來穿去，永不停歇。

精明的商人對新的紡織機愛不釋手，工人成本大大削減，一如朱厚熜所料，商人們很快就想到了用水利作為動力，進一步加快紡織速率，同時，迫不及待地打算將地方的農田大范圍收購，而后改為桑田，最好能趕在端午之前，把桑苗插下去。

夏言及時踩了一腳剎車，無論是生絲采購，還是絲綢的生產，亦或是紡織機的制造，一切都要以南京戶部給出的計劃為準。

“你再給老夫念一遍。”夏言勉強睜開眼，看向身邊的戚繼光。

眼下，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隨從都被趕了出去。

戚繼光便又把秀才海瑞的文章念了一遍。

念完這一遍，戚繼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把那文章攥在手中，吼道：“嚴黨阻塞圣目，我要進京參他！”

夏言抓住了戚繼光的手，額頭上的絲巾掉了，他握得額外用力。那力道不像是一個身染重疾的老人能使出的，戚繼光的脾氣被他按住了。

戚繼光看著夏言的手：“老師……”

“老夫不是你的老師。”夏言彷佛已經看到自己的盡頭了。

當人老到一定程度，比起生，往往對死更為熟悉，終點也看得更清楚。

戚繼光有些失落，難道自己就這么不成材嗎？他攥著海瑞那篇文章的手，很快便軟了。

夏言說道：“元敬（戚繼光，字元敬），老夫問你一個問題。”

“請閣老直言。”

“抗倭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然是好事！”戚繼光毫不猶豫地答道。

“行賄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然是壞事。”戚繼光再度答道。

“那倘若行賄與抗倭密不可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你又該如何處置？”

戚繼光一時語塞。

時間緊迫，夏言沒有給戚繼光思考的間隙，繼續說道：“你是山東人士，你應該知道山東青州府有個知縣叫做胡宗憲。”

戚繼光點點頭，說道：“此人是益都縣的知縣，在山東頗有名氣，益都的旱蝗之災是他帶人撲滅的，益都附近的盜匪也被他盡數收編成了義軍，且不費一兵一卒。”

“你覺得胡宗憲是好人，還是壞人？”

“胡宗憲何止是個好人？雖然他只是個知縣，但是頗有文韜武略，又實心用事，為國為民，好人好官。”

夏言又問道：“那你覺得內閣首輔嚴嵩是好人，還是壞人？”

“當然是壞人！”戚繼光瞪圓了眼睛。這還用問嗎？

“你可知道，這胡宗憲是嚴嵩的門生？”

戚繼光怔住了，他再度陷入了沉默。

夏言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同樣的問題，老夫問過俞大猷，他的回答我很不滿意，他已過了而立之年，很多事情，老夫很難再教了，他也很難再改變。東南的局勢太復雜，商業，民生，倭寇等等，他處理不了，他的才能適合上陣殺敵，眼下北邊局勢放緩，皇上打算娶瓦剌公主，徹底平定北方，而后揮師南下，那里才是俞大猷最好的去處……”

夏言躬身輕咳了一陣，再次看向戚繼光：“而你不一樣，你還年輕，你現在回答不了我的問題，沒關系，你往后還有很多年，還要經歷很多事，有很多機會可以去弄明白。而你務必要記住，東南浙直不是戰場，不是簡單分成好人和壞人，好人把壞人殺了就萬事大吉，那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殺人是手段，不是目的……”

夏言越說越激動，戚繼光的手被抓出了血印。

戚繼光連忙安慰道：“閣老，你先休息一下吧，等你休息好了，我慢慢聽您老講。”

夏言身子依舊堅挺：“我時日無多了，你不用管我。我已經見過胡宗憲了，此人有經世之才，我有預感，此人日后可為東南封疆大吏。老夫會上疏一封，向皇上舉薦胡宗憲，我一向為國用人，不會因為他是嚴嵩的門生，就將此良才棄如敝履。元敬，你也一樣，老夫死以后，你務必改換門庭，不愿投嚴嵩，就投去胡宗憲門下。我大明東南，有你二人，萬世無虞！”

戚繼光一時哽咽了，難怪夏言不讓他稱其為“老師”，是怕嚴嵩日后容不下他，這是夏言對他最后的愛護。

夏言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戚繼光：“元敬，你務必答應老夫！我的路已經要到頭了，而你才剛剛開始，道阻且長，道阻且長啊……”

“是！老……夏閣老。”戚繼光咬了牙，低下頭去，眼淚還是止不住落了下來。

夏言的身子終于軟下去了，他的眼神恍惚了，松開了緊握戚繼光手腕的手。

夏言躺了一陣，而后又支起身子來，伸出手摸眼前。

“下雪了？”

戚繼光順著夏言指的方向看過去，說道：“閣老，沒有啊。”

屋外沒有下雪，屋里更不可能下雪。

夏言一邊摸著眼前虛無縹緲的雪，一邊說道：“這雪無論多白，一旦落了地，就沒有一片是干凈。知行合一，很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也難啊……”

隨著回光返照的夏言慢慢躺回椅子中，生氣漸漸暗淡下去。

戚繼光把海瑞寫的文章投入了炭火，他已經不打算成為海瑞一樣的人，他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