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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云瑤云蘿

晚間,入了婚房。龍鳳紅燭靜靜燃燒,燭淚無聲滑落,在精雕細琢的燭臺上堆疊。喧囂的鑼鼓聲、賓客的喧鬧早已散去,偌大的新房內,只剩下朱厚熜與一位身著嫁衣、低垂螓首的少女。

少女并非白日里那位雷厲風行、清麗絕倫的大小姐王云瑤,而是王秉坤的小女兒。她身形更為嬌小玲瓏,穿著一身略不合體的、顯然是臨時改小的嫁衣,肩膀微微瑟縮著,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燭光下,她露出的半截脖頸細膩如瓷,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陰影,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

朱厚熜端坐在桌旁,身上那件刺目的大紅喜服早已被他脫下,只著素白中衣。他慢條斯理地品著一盞清茶,目光平靜地落在少女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白日里王秉坤近乎逼迫的態度和閃爍其詞,以及這明顯“被強迫”的新娘人選,都讓他心中的疑云越來越重。

“姑娘不必害怕。”朱厚熜的聲音刻意放得溫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白日之事,實屬無奈。在下承蒙令尊救命大恩,無以為報,才暫且應下這樁……親事。但婚姻乃人生大事,姑娘若心中不愿,在下絕不強求,明日便向令尊說明,還姑娘自由。”

他語氣誠懇,目光坦蕩,并無半分輕浮之意。

小女兒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蓄滿了淚水,如同受驚的幼鹿。她飛快地瞥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和窗戶,仿佛怕有什么東西在偷聽,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公子……公子千萬別去!”

朱厚熜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哦?為何?”

小女兒咬著下唇,淚水終于滑落,滴在鮮紅的嫁衣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她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了畢生的勇氣,聲音依舊很低,卻清晰了許多:“公子……您……您可知為何爹爹如此心急火燎,甚至不惜……不惜死皮賴臉,也要把您強留在此成親嗎?”

朱厚熜放下茶盞,正色道:“正要請教姑娘。令尊只說沖喜,但在下觀府上并無急癥之人,”他頓了頓,“此中緣由,實在令人費解。”

小女兒眼中充滿了恐懼,身體不由自主地又縮了縮,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是為了……是為了躲開那吃人的魔鬼!”

“吃人的魔鬼?”朱厚熜眉頭緊鎖。

“是……是住在離此不遠的‘翠微山莊’里的那位……小親王!”小女兒的聲音里帶著刻骨的恐懼,他……他不是人!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她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訴說著那個在淳安地界令人聞風喪膽的傳聞:

小親王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邪術,認為生食男童腦髓可延年益壽,強健體魄。淳安縣及周邊,已有數戶人家的男童莫名失蹤,最后只在荒郊野外找到被敲開頭蓋骨、吸食一空的尸體,慘不忍睹。

更令人發指的是,他極好女色,尤喜處子,卻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癖好——強占少女后,會用極其殘忍的方法,在其活著時割取其雙胸,據說也是為了某種邪異的“滋補”之用。被他擄走的少女,沒有一個能活過半年,死狀凄慘無比。

仗著宗室親王身份,地方官府對其惡行敢怒不敢言,甚至助紂為虐。他看上誰家女子,便直接派人強搶,稍有反抗,輕則家破人亡,重則滿門遭殃。

“他……他前些日子,在縣城的燈會上……看到我了……”小女兒說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他派人送來了‘聘禮’,說……說仲春時節就要來抬人……爹爹求遍了所有認識的鄉紳,甚至愿意傾家蕩產,可……可沒人敢得罪那魔鬼!沒人敢娶我!爹爹……爹爹他走投無路了啊!”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朱厚熜連連磕頭,“公子!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我寧愿給您當牛做馬,寧愿一輩子做奴婢,也不要被那魔鬼抓去啊!嗚嗚嗚……”

朱厚熜靜靜地聽著,面上的溫和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捏著的茶杯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食男童腦髓?割少女的……強搶民女?無人敢管?!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燒!這怒火并非源于自身遭遇,而是源于一個帝王對子民被如此踐踏的滔天震怒!對皇室宗親中竟有如此滅絕人性、禽獸不如之徒的深惡痛絕!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小女兒面前,沒有立刻扶起她,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兒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怯生生地道:“我……我叫王云蘿。”

“云蘿,起來。”朱厚熜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告訴我,你爹爹除了你,可還有別的子女?”

王云蘿抽噎著站起來,低聲道:“只有兩個女兒。爹爹倒還……還有一個弟弟,叫王秉乾。兩人雖是一母同胞,孿生兄弟,但是,叔叔一直心有不滿。因為家產在爹爹手里,叔叔常說是出生時弄錯了先后順序,這王家財產應該歸他才是。”

朱厚熜的目光掃過屋內那些價值不菲的擺設——御制金線燭、官窯青花、貢品薄胎瓷……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王秉坤作為貢米皇商和鹽商,積累的財富恐怕遠超一個普通地主,這些或許是他打通關節、結交權貴的資本,但此刻,這些財富在宗室親王的淫威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散盡家財也找不到一個敢娶他女兒的人,最終只能將希望寄托于一個來歷不明的溺水者。

好一個無法無天的小親王!好一個烏煙瘴氣的淳安縣!好一個尸位素餐的地方官府!

朱厚熜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騰的殺意。他看著眼前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的王云蘿,心中已有了決斷。

“云蘿姑娘,”他聲音恢復了平靜,卻蘊含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這親事,我認下了。”

王云蘿猛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從今日起,在外人面前,你便是我的妻子。”朱厚熜的語氣不容置疑,“你且安心待在王家。至于那位小親王……”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夜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吹入,打在他臉上。窗外,是黑沉沉的、風雨飄搖的淳安夜色。他的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到了那座如同魔窟的翠微山莊。

“他若敢來,自有我來應對。”

話音雖輕,卻帶著一種仿佛來自九霄云外的凜然威儀。王云蘿怔怔地看著燭光下那個挺拔而略顯單薄的身影,第一次忘記了哭泣,只覺得一股莫名的、從未有過的安全感,悄然包裹住了她那顆飽受恐懼摧殘的心。

紅燭依舊在流淚,而窗外的風雨,似乎更急了。王云蘿的啜泣和朱厚熜低沉卻堅定的話語,透過新房門扉的縫隙,清晰地傳入門外佇立之人的耳中。

王云瑤,這位王家大小姐,一直未曾遠離。她并非不關心妹妹,相反,正是這極度的關心和無法化解的憂慮,讓她無法安心離去。她放心不下這倉促定下的親事,更放心不下這來歷不明、卻敢口出狂言要“應對”親王的男子。她怕妹妹剛出狼窩,又入虎穴,更怕這男子只是虛張聲勢,最終會將整個王家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當聽到妹妹云蘿將那血淋淋的真相和盤托出,王云瑤的心如同被針扎般刺痛。而當朱厚熜那句“他若敢來,自有我來應對”的話音落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沖垮了她的理智——有對妹妹終于找到一絲依靠的微末希望,但更多的是對這個陌生男子不自量力的嘲諷和深深的懷疑!

“砰!”

新房門被猛地推開!

王云瑤一身素色常服,俏臉含霜,鳳目含煞,如同裹挾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她看也不看朱厚熜,徑直走到妹妹身邊,一把將猶自跪坐在地、淚眼婆娑的云蘿拉起,護在自己身后,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姐姐……”王云蘿怯生生地喚了一聲,被姐姐冰冷的臉色嚇到了。

王云瑤這才將目光投向朱厚熜。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深深的譏誚,上下打量著這個穿著中衣、坐在燭光下的男人。

“自有你來應對?”王云瑤的聲音如同珠玉落盤,清脆動聽,卻字字淬冰,“好大的口氣!公子,我妹妹年幼無知,被爹爹和這絕境逼得亂了方寸,將身家性命托付于你。可你呢?你連自己是誰、從何處來、為何落得這步田地都說不清楚!你拿什么應對?”

她向前一步,氣勢逼人,燭光在她清麗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翠微山莊的魔鬼,是當今天子的血脈宗親!是這淳安地界只手遮天的活閻王!他手下有私兵數百,爪牙無數!連知縣大人都要對他點頭哈腰!府城、省城,乃至京里,都有人替他遮掩!你一個身無分文、來歷不明的落難之人,靠什么應對?靠你身上這件新郎喜服嗎?還是靠你白日里那幾句連自己都騙不過的鬼話?”

字字誅心,句句帶刺!

朱厚熜端坐不動,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如同護崽母獅般凌厲的女子,感受著她話語中那份對妹妹的深切愛護和深深的絕望。他明白,王云瑤的嘲諷并非針對他個人,而是對這黑暗現實的無力控訴,是對妹妹命運的不甘,更是對他這個“救命稻草”極度不信任的爆發。

“姐姐!別說了!”王云蘿焦急地拉著姐姐的衣袖,淚珠又滾落下來,“朱公子他……他是真心想幫我們的!”

“幫?拿什么幫?”王云瑤猛地甩開妹妹的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尖銳的悲憤,“云蘿!你醒醒!他連自己都護不住!爹爹把他從江里撈起來的時候,他只剩半口氣!若不是王家,他早就喂了魚蝦!他現在應承下來,不過是走投無路之下,想找個地方茍且偷生罷了!等那魔鬼真的來了,他自身難保,拿什么護你?到時候,你怎么辦?王家怎么辦?!”

她的話,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扎在王云蘿的心上,也扎在朱厚熜的心頭。王云蘿臉色煞白,搖搖欲墜。朱厚熜握著茶杯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一絲極淡的血腥氣從掌心傳來——那粗糙的瓷杯邊緣,竟被他硬生生捏裂,割破了掌心!

但他依舊沒有動怒。他甚至緩緩抬起手,將掌心的血痕在素白的中衣上隨意擦拭了一下,動作平靜得近乎詭異。

“王大小姐,”朱厚熜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喜怒,“你說得對。在下如今,確實身無長物,來歷不明,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自身難保的浮萍。”

他頓了頓,目光坦然地迎上王云瑤那雙充滿敵意和審視的鳳目:“令尊救命之恩,在下銘記于心。應下這親事,一是為報恩,二是為踐諾——既然令尊以云蘿姑娘終身相托,無論前路如何,在下既已應下,便會盡力擔起這份責任,護她周全。此乃信義。”

“至于如何應對那親王……”朱厚熜微微側頭,看向窗外那越來越急的夜雨,聲音里帶上了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篤定,“這世間之事,并非全憑刀兵與權勢。有時,人心之毒,需以人心克之;魑魅魍魎,亦懼朗朗青天。在下雖無萬貫家財,卻也讀了些書,明了些理,懂了些……人心算計。”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驚疑不定的王云瑤,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大小姐不妨拭目以待。看看在下這浮萍,能否在這驚濤駭浪中,護住該護之人。也看看這朗朗青天,是否真的……瞎了眼!”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力量,如同悶雷滾過心間。

王云瑤被他這番平靜卻暗藏鋒芒的話語震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明明穿著粗陋的中衣,掌心還帶著血痕,形容甚至有些狼狽,但那挺直的脊背,那深邃平靜的眼神,以及那話語中透出的、近乎狂妄的自信與某種難以言喻的威嚴……竟讓她一時語塞,準備好的更多嘲諷竟堵在喉間,再也說不出口。

這個男人……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就在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當空劈下!仿佛要將這壓抑的天地徹底撕裂!

雷光瞬間照亮了新房內三張神色各異的臉:朱厚熜的沉靜如淵,王云瑤的驚疑不定,王云蘿的茫然恐懼。

風雨,終究是更急了。

王云瑤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朱厚熜一眼,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最終,她什么也沒再說,只是用力握緊了妹妹冰涼的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動搖,轉身,拉著王云蘿,決然地離開了新房。

房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雨聲,也隔絕了姐妹倆的身影。

朱厚熜獨自坐在紅燭下,看著掌心那道細小的、仍在滲血的傷口,眼神幽深如同古井。

翠微山莊……小親王……朗朗青天……他緩緩抬起手,將指尖那抹刺目的殷紅,輕輕點在跳躍的燭火之上。

“嗤……”

一聲輕響,血珠化作一縷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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