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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薄霧彌漫

羅湄南河下游,一片由大明“南洋開發總行”控制的大型胡椒種植園邊緣,民兵張老憨的木屋。

天將破曉,薄霧彌漫。

張老憨哼著江南小調,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準備開始一天的巡查。他因為勤懇且“親近天朝”,被商行提拔為一個小工頭,負責監督幾十個本地雇工。他覺得自己終于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扎下了根,甚至攢了點錢,準備年底回老家接妻兒過來。

霧氣中,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田埂上。阿乃曾是這片土地的小自耕農,土地被商行“協議”兼并,實為半強制低價收購。他只能淪為雇工。

張老憨曾“好心”勸他接受現實,說給商行干活比種自己那點薄田強多了。

“阿乃,這么早?”張老憨用生硬的泰語招呼。

阿乃沒有回答,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張老憨腰間掛著的、象征工頭身份的銅牌。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刻骨的怨毒:“工頭?天朝的工頭!你們搶走了我的地!我阿爸阿媽埋骨的地方!現在還要我給你們當牛做馬!”

他嘶吼著,從懷里掏出一把磨得鋒利的砍刀。

張老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驚恐地后退:“阿乃!你瘋了?有話好說!商行給工錢的!”

“工錢?夠買回我的地嗎?夠買回我家的尊嚴嗎?”阿乃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撲了上來。

刀光閃過,張老憨的慘叫聲劃破黎明的寂靜,驚飛了林中的鳥雀。鮮血染紅了沾滿露水的胡椒藤。

阿乃看著倒在血泊中抽搐的張老憨,丟下刀,跪倒在地,發出野獸般的嚎哭,是對失去土地的絕望,也是對復仇后空虛的宣泄。

霧氣吞噬了這一切,只剩下濃郁的血腥味混在胡椒的辛香里。

真臘(柬埔寨)東北部一個靠近明占區的村莊,村中空地正舉行一場特殊的婚禮。

正午,陽光熾熱。

簡陋但熱鬧的婚禮正在進行。

李二牛穿著半新不舊的明式短褂,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局促。新娘索瑪穿著真臘傳統嫁衣,美麗卻帶著一絲不安。

她的父親,一個沉默的老農,臉色鐵青地坐在主位。

幾個李二牛的民兵兄弟作為儐相,大聲起哄,試圖炒熱氣氛,但他們的漢話和粗獷的舉止在本地村民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婚禮進行到新人向長輩敬酒環節。李二牛恭敬地跪地,用剛學的蹩腳高棉語向索瑪父親敬酒。

索瑪父親沒有接,用本地話冷冷地說:“我的女兒,本該嫁給村里的波萬(小伙子)。是你,用你們天朝帶來的新奇玩意兒和許諾的好日子,迷惑了她!”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村民們竊竊私語,眼神復雜,有羨慕,但更多的是不滿和敵視。索瑪眼中含淚,緊緊抓住李二牛的手。

李二牛的一個兄弟王麻子喝得有點多,見狀不滿地嚷道:“老頭!二牛兄弟是真心待索瑪!跟著我們大明人,不比跟著你們種一輩子窮地強?索瑪以后就是漢家媳婦了,是福氣!”

他這話本意為李二牛出頭,卻用了居高臨下的口吻,瞬間點燃了村民的怒火。

“漢家媳婦?她是我們真臘的女兒!”

“你們搶走了最好的姑娘!”

“滾回你們大明去!”

混亂中,不知誰先砸了一個陶罐。

索瑪的父親猛地站起,抄起手邊的砍柴刀,不是沖向王麻子,而是雙眼赤紅地撲向了自己的女兒索瑪:“我寧愿殺了你,也不讓你玷污了家族的血脈,去做明寇的女人!”

“不——!”李二牛目眥欲裂,撲過去擋在索瑪身前。

刀光落下,深深砍入李二牛的肩胛骨,鮮血噴濺在索瑪潔白的嫁衣上。

場面徹底失控。

憤怒的村民和驚怒的民兵扭打在一起。婚禮變成了血腥的斗毆場。

最終,李二牛重傷昏迷,王麻子等幾個民兵也掛了彩,在村民的石頭和棍棒驅趕下,狼狽地抬著李二牛逃離了村莊。

索瑪被父親強行拖走,她的哭喊聲撕心裂肺。

喜棚倒塌,破碎的酒杯和染血的喜糖散落一地,象征著兩個族群之間脆弱融合的徹底破裂。

安南(越南)沿海一個被明商控制的重要港口市集,魚龍混雜。

傍晚,市集收攤時分,人流漸稀。

陳阿水正費力地收攏攤位上的貨物——一些從明商大船批發的廉價鐵器、針線、粗布。

他退役后娶了個本地寡婦,開了這個小鋪子,日子清苦但安穩。

他努力融入,學安南話,對顧客總是賠著笑臉。

幾個皮膚黝黑、穿著破舊漁民衣服的漢子圍了過來,看似要買東西。

“老板,這漁網鉤怎么賣?”為首一人用流利的安南話問,眼神卻銳利如鷹。

陳阿水熱情地用生硬的安南話回答,低頭去拿貨。

就在這一瞬間!問話那人眼中寒光一閃,閃電般從懷里掏出一根浸了油的堅韌麻繩,猛地從后面套住陳阿水的脖子!

另外兩人迅速撲上,死死按住陳阿水掙扎的手臂和雙腿。

“呃……為……為什么……”陳阿水眼球凸出,喉嚨里發出嗬嗬聲,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些“顧客”。

“為什么?”

為首那人一邊用力勒緊繩索,一邊在他耳邊用冰冷的聲音低語,“因為你是明寇的狗!你們的商行吸干我們的血,你們的兵搶走我們的糧!你們的人還想占我們的地,娶我們的女人!像你這樣的釘子,拔掉一個少一個!安南是安南人的安南!”

陳阿水的掙扎越來越弱,眼神中充滿了不解和絕望。他以為自己已經成了“本地人”,卻至死都被視為侵略者的象征。

他的小鋪子,他的努力融入,在根深蒂固的民族仇恨面前,不堪一擊。

整個過程快、準、狠,發生在市集角落的陰影里,幾乎沒有引起太大動靜。

勒斃陳阿水后,那幾人迅速將尸體拖入旁邊堆滿漁網和雜物的黑暗小巷,像處理一條無用的魚。

然后他們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漸漸降臨的暮色和收攤的人流中。

市集依舊喧囂,仿佛什么都沒發生,只有巷子深處彌漫開淡淡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暗處,幾雙屬于不同勢力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和結束。

俞大猷設在暹羅腹地的中軍大帳。

深夜,燭火搖曳。

案頭堆著幾份染血的文書和口供。行軍司馬聲音沉重地匯報:

“報大帥,暹羅湄南河下游胡椒園工頭張老憨,于昨日清晨被本地雇工阿乃刺殺身亡,兇手當場被捕,供認因土地被商行強占而懷恨在心?!?

“報大帥,真臘邊境村落,留居民兵李二牛與本地女子婚禮上發生沖突,李二牛為保護新娘被新娘父親砍成重傷,性命垂危。參與婚禮的數名民兵亦遭村民圍攻受傷。新娘被其父強行帶走,下落不明。”

“報大帥,安南某港退役留居民兵陳阿水,于傍晚收攤時在其鋪位旁小巷內被勒斃?,F場無目擊者,兇手疑似本地反抗分子,手法專業。此乃本月該地區第三起針對留居明民的暗殺?!?

副將一拳砸在案幾上,怒道:“反了!都反了!這些忘恩負義的蠻夷!我們給他們帶來了秩序,帶來了商機!這些民兵更是安分守己,只想討口飯吃!竟遭如此毒手!大帥,必須嚴懲!血債血償!”

俞大猷沉默著,燭光在他剛毅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他拿起那份關于李二?;槎Y血案的口供,上面詳細記錄了王麻子那句引發眾怒的“漢家媳婦福氣論”。

他又想起之前收到的關于商行強買土地、壟斷貿易引起民怨的密報,以及“天譴司”關于各地反明情緒滋長的警告。

他閉上眼,仿佛看到張老憨倒在胡椒地里,李二牛的血染紅嫁衣,陳阿水在小巷中無聲窒息……這些曾經為了活命跟他南下的流民,以為在異鄉找到了歸宿,卻最終倒在了仇恨的刀下。

“血債血償?”俞大猷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疲憊,“向誰償?殺一個阿乃,會有十個阿乃站出來!屠一個村子,會激起十個村子的反抗!我們大軍在此,尚能鎮壓。可那些散居各處的留居之民呢?我們護得過來嗎?”

他睜開眼,目光如刀,卻帶著深深的無力感:“此非簡單的治安案件,亦非疥癬之疾。此乃恨!是奪地之恨,是文化不容之恨,是亡國滅種之憂懼所生之恨!圣上的網撒得太快,太狠,勒得他們喘不過氣。這些留居的民兵,成了他們看得見、摸得著、泄得了憤的靶子!”

行軍司馬憂慮道:“大帥,若此事頻發,恐動搖留居者之心,更會令后續移民望而卻步。陛下‘移民實邊,融合同化’之策……”

俞大猷打斷他,眼神變得銳利而冷酷:“陛下的策略不會變!但眼下,必須以鐵腕震懾!傳令!”

“各駐軍加強對留居明民聚居點及商行據點之巡邏護衛,遇襲擾者,格殺勿論!”

“嚴查各地反抗組織,尤其注意與暹羅、安南舊王室有勾連者!寧可錯抓,不可放過!凡有參與謀殺明民者,誅三族!其所在村寨,連坐重罰!”

“曉諭所有留居明民:提高警惕,結伴而行,遇可疑者速報駐軍!凡舉報有功者,重賞!凡知情不報者,同罪論處!”

“密奏陛下:南洋民怨沸騰,針對留居明民之謀殺事件頻發,根源于商行盤剝過甚及文化沖突。臣已行嚴刑峻法以震懾,然此非長久之計。請陛下速定南洋長治久安之策,或……緩移民之速,撫商行之苛!”

命令冰冷而殘酷。

俞大猷知道,這高壓手段如同抱薪救火,可能暫時壓制,卻會埋下更深的仇恨種子。但他別無選擇。

皇帝要的是時間,要的是糧食,要的是這片土地最終姓朱。在這血腥的過渡期,他只能用自己的鐵腕,為那脆弱的“根芽”爭取一絲喘息的空間,哪怕是用更多無辜者的血來澆灌。

他望向帳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聽到南洋大地深處,那怨恨的低語與復仇的磨刀聲,正匯聚成一股即將爆發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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