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向轉(zhuǎn)北以后，大風(fēng)就再也沒有停過。

俺答的隊伍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山丘的一邊冒出來，蹄聲鼎沸，旌旗蔽空，塵煙霧靄，漫山遍野。韃靼的將士各個持兵操戈，有的身著鎖子甲，有的身著內(nèi)襯鐵葉的布面甲，鐵甲下擺上的鎖環(huán)隨著搖晃的身子叮當(dāng)亂響，胯下的駿馬發(fā)出用力的喘息聲。刀已磨亮鋒刃，馬已喂飽糧草，數(shù)萬人的部隊摩肩接踵地奔赴延綏鎮(zhèn)，行進(jìn)的隊列井然有序。

俺答和阿利亞騎馬在前方開路，行到延綏鎮(zhèn)以西，一韃靼的探子拍馬狂奔而來。

“明軍守備如何？”俺答問。

那探子咽了一下口水，眼神飄忽不定。

俺答叱道：“見到什么說什么！明軍有多少人馬？”

探子一五一十答道：“延綏鎮(zhèn)未發(fā)現(xiàn)明軍守備人馬。”

“什么？！”

俺答和阿利亞面上一驚。

探子繼續(xù)說道：“延綏鎮(zhèn)各處城門大開，城墻上沒有大明的旗幟，只有幾個老頭子在城門前灑水掃地，城里鴉雀無聲。”

俺答駐了馬，眉頭緊鎖。

阿利亞湊上前來，問道：“曾銑這是什么意思？”在空虛的城池，也不會有人大開城門，放空守備，難不成守軍逃了？

俺答的身子都繃緊了，對阿利亞的問話充耳不聞，他低頭沉吟，彷佛腦海里正在進(jìn)行某種極為激烈的斗爭。忽然，他猛地昂起頭來，仰天大笑。

阿利亞不滿地問道：“有什么好笑的？”她以為俺答這傲慢的笑聲是對著她的。

俺答答道：“我笑曾銑無謀，陸炳少智。區(qū)區(qū)空城之計，也想詐我！”說完，他又笑了一陣。

“空城計？”阿利亞一臉狐疑。

“曾銑料我心思多疑，行事縝密，故而行此疑兵之計，大開延綏鎮(zhèn)城門，讓我誤以為城中有伏兵，不敢輕易攻城，為他們回防爭取時間。”

阿利亞追問道：“那萬一不是疑兵之計，城中真的有埋伏，怎么辦？”

“不可能。”俺答狠狠地勒了一下韁繩，“我已識破他的減灶之計，明軍主力定然已奔赴賀蘭山，這城中必然無人，難道這還有錯？”

阿利亞有些猶豫了，她從瓦剌帶過來的不過只有幾千親兵而已，冒然進(jìn)城，風(fēng)險太大，劫掠的收益卻很少。

俺答看穿了阿利亞的心思，他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一抹自信的戲謔，說道：“你在此等著吧，我前去攻下延綏鎮(zhèn)，再恭迎瓦剌公主殿下進(jìn)城。”

有了之前的事，阿利亞不敢隨意質(zhì)疑俺答，她平靜地說道：“那我就留在此處了，倘若你真中了曾銑的埋伏，我還可以領(lǐng)兵去接應(yīng)你。”

俺答冷笑一聲，笑聲中充滿了對婦人之仁的不屑一顧。他隨即傳令下去，手下部眾兵分兩路，先后攻城。

俺答的士兵訓(xùn)練有素地攻城樓，占城門，除了打翻城門口掃地的那幾個行動不便的老頭子以外，他們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輕而易舉地攻占了延綏鎮(zhèn)。城里不僅沒有士兵，沒有金銀、絲綢、瓷器，曾銑提前把百姓都遷走了。

面對一無所有的延綏鎮(zhèn)，俺答的心中沒有喜悅，攻城奪地不是他的目的，劫掠才是。沒有奴隸，沒有財寶，便等同于空忙活一場。

少頃，四處搜尋財物的士兵在延綏鎮(zhèn)的各個角落，陸陸續(xù)續(xù)找到了很多水桶。有的房間里，一整屋子都是這樣的水桶。水桶里的水已經(jīng)提前被倒干凈了，桶底剩下一些白蠟狀的物質(zhì)。

北風(fēng)呼嘯，有膽大士兵用軍刀割下一塊“白蠟”，挑出來，放到眼前，看了又看，依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許是某種香料，值不值錢就更不清楚了。

有兩個士兵為了爭一桶“白蠟”，一言不合動起手來，爭得面紅耳赤，兩廂推搡之下，把那盛了白蠟的桶打翻了。眾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桶底下的土似乎有被人挖掘過的痕跡。

一個士兵興奮地蹲下去，用手撥開那層層土。果然，土里藏的是一個鐵盒子，鐵盒大如圓斗，外部還畫了五彩的花飾，想必是來不及運(yùn)走的寶貝。韃靼士兵把那盒子刨出來，捧在懷里，視若珍寶。

俺答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那個鐵盒子，覺得有幾分眼熟，本來失落的心情忽地又有了喜色，他想上前去仔細(xì)看看。他向著那士兵走了幾步，忽地聽見一聲巨響。

砰！！！

那抱著鐵盒的士兵被炸的粉碎，肉泥裹著血液，濺了俺答一身。

幾個靠近那士兵的人有的炸飛了四肢，有的身上燃起了火。

爆炸將桶里的白磷引燃，然后濺射開來，蒼藍(lán)色的火焰一旦粘在韃靼士兵的皮膚上就徹底甩不掉了。一個韃靼士兵見了戰(zhàn)友被活活燒死的慘狀，徑直把自己著火的手臂砍了下來。

俺答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

接二連三的爆炸聲在延綏鎮(zhèn)的各個地方響起，緊接著就是韃靼士兵慘叫。周圍溫度驟然上升，火勢迅速漫延開來，形成一片聲勢浩大的火海，連北風(fēng)也壓不住它。延綏鎮(zhèn)彌漫著濃郁刺鼻的氣味，還有人肉燒焦的氣味，轉(zhuǎn)眼間，空蕩蕩的延綏鎮(zhèn)成了人間煉獄。

“慢炮。”

俺答看著混亂的人群，他想起了那東西的名字。

準(zhǔn)確來說，是白磷慢炮。

等炮聲漸息，短暫的平靜之后，延綏鎮(zhèn)外響起了滔天的喊殺聲，如滾滾天雷，震耳欲聾，彷佛群山都站起來了，無數(shù)的馬蹄踐踏土地，從四面八方，向著延綏鎮(zhèn)俯沖而來，俺答感覺周圍地動山搖。

“明軍的主力一直都在延綏鎮(zhèn)。”俺答恍然大悟。

他一直都被迷惑了，曾銑的減灶之計是假的，阿利亞的探子才是對的，曾銑突襲賀蘭山的人馬根本沒有超過一萬人。

“不足一萬人就敢突襲賀蘭山，我們當(dāng)時可有十幾萬的精銳啊。”俺答難以置信。

他想，曾銑敢于如此兵行險招，除了此人膽識過人以外，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所謂的“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俺答一直明白，要說這世界上，比韃靼人更了解韃靼的，曾銑肯定算是一個。常年對陣，無論是他俺答，吉囊，亦或是阿拉克汗，無論是他與吉囊的決裂，亦或是韃靼左右兩翼三萬戶的斗爭，韃靼早被曾銑摸透了。

但是，戰(zhàn)爭開始前，俺答也同樣保持著這份絕佳的自信，因為，他相信，他也摸透了曾銑。

現(xiàn)在，聽著明軍的沖鋒，俺答意識到自己錯了，大明的人實在太狡猾了！他的每一步都在曾銑的算計之中。

從減灶疑兵之計，讓他錯誤估計人數(shù)，到他與哥哥決裂分兵，曾銑將計就計，僅用一萬人解賀蘭山之圍，殺掉了吉囊，再到這延綏鎮(zhèn)的空城之計，請君入甕，引他入城。

俺答意識到自己的每一步都是錯的：“匹夫……”

俺答抹去臉上的血，拔出長刀怒指蒼穹：“匹夫安敢欺我耶？！”

他不會就這樣輕易的認(rèn)輸，他取過腰間的統(tǒng)領(lǐng)號角，這是他從吉囊的手里接過來的，他同樣準(zhǔn)備吹響這只號角，不過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右翼三萬戶，為了韃靼。

***

延綏鎮(zhèn)以北。一行數(shù)千人的騎兵輕裝快速突襲。

陸炳回頭看了看身后的人馬，又看了看曾銑，一路上他有太多話想問，可是軍情如火，大家都在趕路，他一直找不到說話的間隙，眼看已經(jīng)快要到延綏鎮(zhèn)了，他多施了兩鞭子，縱馬來到曾銑身邊，與曾銑并肩而行。

陸炳說道：“曾大人，此番朝廷出兵多少？你手里現(xiàn)在有多少人？都留在賀蘭山了嗎？”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曾銑面不改色，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他答道：“朝廷此番有八萬精兵，不過不在賀蘭山。那夜解圍，突襲的鐵騎加上放飛天舟的部隊，不過七千人而已。”

陸炳驚嘆地說道：“七千？那我軍主力所在何處？”

曾銑還沒回答，接二連三的爆炸聲從正前方幾里開外的地方傳來，他一路上都湊在一起的五官終于放松下來。陸炳把目光也投向了傳來爆炸聲的方向，竭力策馬飛奔。不一會兒，爆炸聲戛然而止，周圍陷入一片短暫的平靜。

陸炳一馬當(dāng)先攀上一處山丘，他狐疑的眼神轉(zhuǎn)成了震驚。目力所及之處，人群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朝延綏鎮(zhèn)奔涌。延綿的旌旗在北風(fēng)下肆意招展，像是巨大的烏云，遮蔽了天空和太陽，刀鋒和甲胄上的鐵片反射出陣陣寒冷的光芒，如同雨云背后的駭人閃電，而后，陸炳聽見宛若驚雷一般的喊殺聲，鼓聲，馬蹄聲，腳下地動山搖。

遠(yuǎn)處的延綏鎮(zhèn)里則燃起了熊熊大火，但這火注定要被這氣勢磅礴的大雨澆滅了。

“這些才是我軍的主力。”陸炳若有所思地說道。

曾銑趕上前來，拱手說道：“陸指揮使，實不相瞞，皇上讓我解賀蘭山之圍，救陸指揮使和前線戰(zhàn)士，我當(dāng)然是贊成的，但是，我斷然不會冒著大開大明西北門戶的風(fēng)險，棄百兆生民于不顧，獨救陸指揮使一人。所以，縱使我手中有八萬精兵，我軍主力只能用于駐守陜西三邊，決然不會派往賀蘭山，而能用來救陸指揮使的，只有我曾銑和我身邊這數(shù)千將士而已。”

陸炳聽完解釋，臉上并沒有什么不悅，反倒十分賞識曾銑，只用區(qū)區(qū)幾千人從十?dāng)?shù)萬韃靼手里搶回了他的性命，這是何等壯舉，再者，曾銑的決定與他在血書中給皇上的建議也是一致的。

陸炳對曾銑抱拳回禮，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曾大人有勇有謀，膽識過人，皇上若是追究起來，我與曾大人共同進(jìn)退。”

曾銑點點頭，繼續(xù)說道：“我等文臣武將上下一心，天兵天將為國為民，此戰(zhàn)并非我神機(jī)妙算，只是俺答區(qū)區(qū)燒殺劫掠之徒，怎能理解天下蒼生這幾個字的重要性？俺答該有此敗耳！”

說到慷慨處，二人惺惺相惜。

忽然，延綏鎮(zhèn)里響起一聲渾厚莊嚴(yán)的號角聲，像是陷入絕境的草原狼發(fā)出的絕命反擊的狼嚎。

俺答的部眾先是受了白磷慢炮的轟炸，而后又遭到了明軍主力的合圍，毫無疑問，受了重創(chuàng)，但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俺答絕不會坐以待斃。

很快，他便在明軍猛烈地進(jìn)攻下，重新整頓出一支親兵隊伍，四下奮勇沖殺，把原本被分解合圍的韃靼軍又重新集結(jié)了起來。明軍與俺答兵力旗鼓相當(dāng)，互有傷亡，殺得難解難分。明軍進(jìn)攻的勢頭被遏止住了，原本士氣渙散的韃靼士兵又看見了生的希望。

陸炳拔出繡春刀來，說道：“曾大人，待我去取了那賊人俺答的首級！”

“且慢！”曾銑伸手?jǐn)r住陸炳，“出師之前，皇上給我一個錦囊，讓我回師延綏鎮(zhèn)時打開。”

曾銑從懷中取出錦囊，用干瘦的手指拆開來，取出一張薄紙，陸炳也湊過頭去，紙上只寫了一個字：“放”。

曾銑和陸炳二人一臉驚駭，一時啞口無言。

“這……這是皇上給你的？”陸炳難以置信地問道。

“千真萬確。”曾銑的目光變得茫然了。

“那皇上的意思……是讓我們放了俺答？”

“且不說為什么要放了俺答，皇上怎么知道我會在延綏鎮(zhèn)合圍俺答？難道我走的每一步都被皇上算到了？”曾銑越想越害怕，伴君如伴虎，所有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之后，他的汗毛都豎起來。

陸炳淺笑著說道：“這我反倒不覺得有什么驚奇的，可能我跟皇上一起長大的。吾皇十四歲從那鳥不拉屎的王府入住皇宮大內(nèi)，隨后三年之內(nèi)，扳倒三朝元老楊廷和，在左順門外，孤身一人打得百官嗷嗷叫，一下就把他們的志氣全都?xì)⒘讼氯ィ耶?dāng)時可就在旁邊看著的。你那點心思怕是瞞不過他。這樣也好，你總不用當(dāng)心皇上會怪罪你了。”

曾銑緘默無言，還沒從驚訝中緩過來。

“就說這‘放’字，難道真的是放了俺答？”

曾銑回過神來，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一個想法。”一想到自己這個想法可能也被皇上猜到了，他心里就覺得怪怪的。

“說來聽聽。”陸炳等著曾銑賜教。

“孫子云，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這‘放’對的便是這‘圍師必闕’，包圍敵軍時，一定要留下一個缺口供敵軍逃跑，否則，敵軍置之死地，必然同仇敵愾，死戰(zhàn)反抗，這樣我軍反倒不易取勝。”

曾銑目光所及之處，俺答的將士正在如他所說的那樣舍命突圍，彷佛眼睛都?xì)⒓t了。

“怕他作甚？”陸炳看向韃靼士兵的目光殺氣驟增，“到嘴的鴨子，我還能讓他飛了？大不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反正不會讓他們活著出去。”

“這便是‘放’字的深層含義。”

“什么？”陸炳怔住了。

“正如陸指揮使所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且不說敵軍那一千，我軍這八百，不僅是八百將士，還是我朝八百個最好的青壯年勞動力。若在此處逞一時之氣，自損八百，就算滅了俺答，而后又該如何？”

陸炳答不上來，他根本沒想那么遠(yuǎn)。

曾銑繼續(xù)解釋道：“而后，韃靼真正的大汗阿拉克汗沒了對手，有了修養(yǎng)生息的時間，日后兵強(qiáng)馬壯之時，他必然統(tǒng)領(lǐng)韃靼六萬戶卷土重來，而我軍東南要抗倭，西南每逢國王更替便有兵變，我朝還有萬頃農(nóng)田要種，百兆生民不能一日無糧，倘若國家再遭個災(zāi)，遇個干旱，國將不國矣。”

陸炳徹底聽明白了，說道：“所以，皇上的意思是，若與俺答在此處拼個你死我活，必然會傷我大明的元氣，動我朝之根本。我們只需在此處折了俺答的羽翼，將他放回去，阿拉克汗會自己動手，到時鷸蚌相爭，死他們的人，用不著死我們的人。”

曾銑點點頭，說道：“然也。我等謀在一時，皇上謀在一世。”

讓敵人內(nèi)斗消耗，從內(nèi)部瓦解敵人，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僅僅一個“放”字，他對皇上的恐懼，變成了對皇上的佩服。

陸炳策馬向前：“既然如此，我且沖陣殺個痛快，曾大人，我先行一步！”說完，便拍馬朝延綏鎮(zhèn)沖去。

軍令傳下去，明軍的包圍圈露出了一個口子，果然，韃靼軍的氣勢很快就下來了，人人都不拼命了，頭也不回地向著那條生路跑去，丟盔棄甲，只恨身上的東西太多太重，影響了逃跑的速度，人踩死人也是常有的。

明軍緊追不舍，一路追擊掩殺，所到之處如屠戮豬狗一般，刀都砍到卷刃了，韃靼軍死傷慘重，而明軍再也沒有遇到強(qiáng)力的抵抗，幾乎沒有什么傷亡。

俺答以為那條生路是自己殺出來的，而逃跑的部隊他也攔不住，于是，他只能帶著親軍也從那條生路奔去。

阿利亞見機(jī)領(lǐng)著數(shù)千瓦剌軍從山丘的一邊冒出來，兩軍合為一處，接引著俺答逃向了遠(yuǎn)處。

陸炳領(lǐng)著數(shù)千人在后面窮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