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韃靼軍營東部數十里地開外的一處森林，夜空下飛過一只叫聲慘淡的鳥。俺答部眾壓低身子，躲藏在山林的高處，綠幽幽的眼睛埋在漆黑的夜中，刀鋒上撒滿了冷冷的月光，隨時準備飲下一口活人的熱血，暖暖冷冰冰的身子。

俺答的探子在森林附近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往來穿梭。在過去的兩個時辰里，他們把方圓十幾里地，探了好幾個來回，絲毫沒有發現活人的蹤跡。

明軍并沒有出現在俺答預計的行軍路線上，寅時初，俺答一連派出數個堂子，讓他們返回一趟賀蘭山，而他們從賀蘭山大營帶回來的東西和情報幾乎震驚了所有人。

安靜了半夜的森林，忽地聒噪了起來，有的怒氣沖天想要復仇，有的哭天搶地想要回家，有的模棱兩可進退兩難……

俺答卻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他下了馬，在森林中漫步，淡然的月光下，他的心平靜的像是凍僵的湖面，他時而眺望蜿蜒起伏的山巒，時而聞聞草木間的花香。今夜沒有任何人的騷擾，而且這一整夜想必都不會有了。

忽地，森林的西邊亮起了一陣火光，那火光并不偉岸，零零碎碎向著森林里沖來。俺答身邊的護衛把俺答攔在身后。俺答的部眾恭候多時，瞬間肅靜下來，迫不及待地拔出兵刃。森林只剩下了陰森的風聲。

來人并不是明軍，而是阿利亞領的瓦剌隊伍。

俺答推開護衛，走向那陣火光。眾人隨即收了手里的武器。

阿利亞從馬背上縱身跳下，她白嫩的臉頰和胸前染上了鮮紅的血，當然，這不是她的血，而是敵人的血。

俺答走向前去，阿利亞果斷拔出軍刀，將刀搭在俺答的脖子上，使他不能再前行半步。

“你錯了！”阿利亞的語氣如她的刀一樣鋒利，“你應該遵守諾言，提頭來見。”

“一半一半。”俺答面無表情，似乎早已知曉一切，“我跟你說過，明軍的主力會襲擊我們的大營……”

“但是，不是東邊！”阿利亞憤怒地吼道。

俺答冷冷地看著阿利亞，不因為她的憤怒而退怯。

阿利亞繼續質問道：“明軍領軍的是曾銑，你和他對陣這么些年，你能看穿他的減灶之計，你怎會判錯他的行軍路線？”

俺答依舊保持沉默，緘默無語。

阿利亞出奇地憤怒，手里的刀抖個不停，刀鋒在俺答的肩膀上跳舞。

她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為什么要害你哥哥？他可是你的親哥哥！你……”

“他難道不曾害過我嗎？！”俺答高吼著向前踏了一步，阿利亞的鋒刃劃傷了俺答的脖子，鮮血順著刀鋒滴下來。

四周俺答的部眾手里握著刀躍躍欲試，但凡阿利亞再進一步，刀鋒在深半寸，他們就會齊沖上來，把阿利亞和阿利亞領的瓦剌部眾砍成肉泥。最讓阿利亞吃驚的是，她認出了其中一些人。這些人之前明明是吉囊的部下，眼下卻對俺答忠心耿耿。

俺答的眼睛紅了：“我是他的親弟弟，他巴不得我死，就為了一個稱號？”

現在輪到阿利亞陷入沉默了。

俺答黯然神傷，說道：“曾銑用兵詭譎，從明軍化整為零，游擊騷擾的時候，我就跟吉囊說過，埋伏明軍已經是不可能事情了，應當直接殺了陸炳了事，他不聽，非要看著我跟明軍拼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他才滿意。”

俺答此言非虛，她給吉囊建言時，阿利亞是親耳聽到過的。

“今夜我帶走了大部隊，把他留給明軍，我無非是將他對我做過的事，對他做了一遍。”俺答的聲音冷冰冰的。

寅時初，阿利亞發現賀蘭山大營被襲時，她便立馬領兵去救了，趕到大營時依舊晚了。她從未見過那樣慘烈的戰況，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火海，燃著火焰奔逃的馬匹，轟然倒塌的營帳。她好像在穿過一片無人的地獄，看著無法撲滅的蒼藍色火焰將數萬人活活燒成了灰燼，連尸體都沒留下。

她的人手有限，搜尋了好一陣，都沒找到吉囊。

“你永遠也比不過你的哥哥。”阿利亞的眼里又有了讓俺答熟悉的戲謔，“不管曾銑帶來了什么……什么鬼東西，”她想起那火焰就心有余悸，“吉囊都不會跑，他會奮勇殺敵，而你就是個懦夫！一聽曾銑帶著明軍主力來了，自己先領著部隊躲到這山里來！且不說與明軍正面交鋒，連領兵殺個回馬槍都不敢！你不救你哥哥，你有你的道理，可惜你連殺曾銑一個措手不及的勇氣都沒有嗎？茍活于世，你每夜如何睡得著覺……”

“你和我那愚蠢的哥哥一樣鼠目寸光。”俺答冷笑一聲，他的眼里盡是譏諷，“你領兵回援了，結果如何？救下我哥哥了？”

阿利亞被激了一下，雪白的臉驟然紅了，怒道：“那是因為我手里的瓦剌士兵有限！如果你當時也出兵，我倆互為犄角之勢沖殺過去，一定能擊退……”

俺答猛地問道：“擊退明軍，然后呢？就算咱們殺了曾銑，然后呢？”從探子的嘴里，俺答也早已知曉了賀蘭山的戰況。

阿利亞怔住了，答不上來。

俺答頓了頓，而后一五一十地向著這個自己所愛的這個女人解釋道：“我可以如你所說，與明軍決一死戰，我也毫不懷疑我會取得最后的勝利，將曾銑的頭砍下來送給他們那個不會騎馬的皇帝，但是，正面決戰的代價是什么？”

阿利亞盯著俺答的眼睛，等著俺答繼續往下說。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此役會徹底傷了我部的元氣。屆時，阿拉克汗會借機削去我的汗位，不費吹灰之力收回右翼三萬戶的統領權，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韃靼大汗。”

一言驚醒夢中人。阿利亞恍然大悟，她自顧自地說道：“難怪阿拉克汗剛即位不久，就鼓勵你和吉囊全力與明軍對陣，打了這么長時間，既不增兵支援，也不讓你們撤軍，他就是為了借明軍的手打壓你們。”

俺答點點頭：“可惜，吉囊永遠也不會明白，在他眼里，我才是最大的敵人。”

聽完俺答的解釋，阿利亞逐漸冷靜下來，收回來架在俺答脖子上的刀，但是她沒有歉意。她淡淡地說道：“我沒有找到吉囊的尸體，也許吉囊還沒有死。”吉囊是她在韃靼見過的最勇猛的人。

“你只說對了一半。”俺答一揮手。

兩個護衛抬著一個半人高的東西走上前來。那東西被鮮血染紅的布裹著，月光下，看不出輪廓和形狀。護衛把它擺在了阿利亞和俺答中間。

“請您看看我親愛的哥哥，您的駿馬，您的愛人。”俺答以一個戲謔的姿勢掀開那匹布，“這是我的探子給我帶回來的。”

被砍去四肢的吉囊就這樣毫無遮擋的呈現在阿利亞的面前，他的半張臉已經被火焰吞噬掉了，傷口可以看見骨頭和焦黑的皮肉，他勉強活動著烏黑的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

阿利亞目不轉睛地盯著吉囊殘缺的身體，她似乎看過太多的殘忍與肅殺，悲傷僅僅只是一閃而過，彷佛她很早就明白，弱肉強食是自然的法則，弱者無論變成什么樣，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你干的？”阿利亞淡淡地問。

“我可以跟你保證，如果今天我和他的處境互換，他一定會把我弄成這樣，甚至更加殘忍，可是，我并不是他那樣的人。”俺答的語氣很誠懇，

阿利亞嘴角藏著苦澀的笑：“這就是我喜歡他，比喜歡你多一些的原因。”

俺答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得把他的尸體帶回家去，畢竟他是我的哥哥。他四肢傷口處的切口平整，干凈利落，可見行兇者刀法十分精湛，除了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無人有此刀法。”

阿利亞躬身蹲到吉囊的身邊，看著吉囊剩下的半張熟悉的臉，她想起了那帶著她走過無數殘忍且艱難時刻，宛若人生禱詞一樣的話：“我會誕下數不清的孩子，他們會像達延汗一樣統領韃靼左右兩翼六萬戶，會像成吉思汗一樣統一韃靼和瓦剌東西兩個蒙古國，駕駛征服世界的駿馬，還會像薛禪汗一樣創造一個永世不會被摧毀的國家。”

她用刀抵住吉囊的喉嚨，眼中寫滿失望，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曾經以為那個人是你，現在看來不是。”刀刃毫不留情地割斷了吉囊的喉嚨，吉囊身體里所剩無幾的血液傾瀉到她的腳邊。

起身之后，阿利亞忽地卸去了心理上的重擔，整個人又變得如之前一樣溫柔嫵媚了，她用吉囊胸口的皮膚油脂擦了刀。

俺答看著眼前這個如同杯中搖晃的鮮紅毒酒一般的女人，他有些領悟了。

這個女人之前的怒氣不是因為吉囊的死，而是因為她失去了一個嫁給稱霸世界的強者的機會，眼下經過他的剖析，這個女人已經徹底明白吉囊只是一個鼠目寸光的莽夫，并沒有稱霸世界的能力，她的心里便沒了那股怒氣，取而代之，她的眼里有了對俺答的賞識。

等血放光，護衛們收走了吉囊的尸體，擱在阿利亞與俺答之間的最后屏障被挪開。

愛意實難克制。俺答在心中忍不住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你想和火焰跳舞嗎？”

阿利亞扭著身子向俺答靠攏，就在她胸口那對肥碩傲人的風景快要貼到俺答時，她停下了腳步，柔聲問道：“那你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嗎？”

俺答淺笑著，注視著她的眼睛，說道：“你跟我哥哥睡過，你就是我的嫂子。”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阿利亞狠狠地打了俺答一巴掌。

韃靼人一直有娶自己后母和寡嫂的習俗，在場所有人都沒想到，看似妖艷淫蕩的阿利亞會因為這樣一句尋常的話生氣。以至于護衛們都愣了一下，才想起向前問責。

俺答撫摸著滲血嘴角，伸手攔住護衛。

阿利亞冷眼看著俺答：“我只會騎這世界上最烈的駿馬，給這世界上最強的男人誕下子嗣，實不相瞞，你哥哥一直以來都沒有展現出這樣的實力，所以，我從沒跟他睡過覺。”

俺答看向阿利亞的眼神又深了一些。

阿利亞繼續說道：“這么多年，無數不自量力的男人想要與我同床共枕，共度春宵，都被我拒絕了，他們中很多人心有不甘，其實，我都是為了他們好，”

她抖了抖自己胸：“他們光是見了我這兩個寶貝，就變得醉生夢死，心甘情愿地替我出生入死。”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屁股：“這樣的男人，我騎上去，用不了兩下，就會要了他的命。”

俺答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讓人難以揣摩的淺笑，他點點頭說道：“時辰已經差不多了，那你就跟上我的隊伍，看看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匹烈馬。”護衛給他牽過馬來。

阿利亞問道：“你要去哪？”

俺答縱身上馬：“既然明軍主力來解賀蘭山之圍，那陜西三邊必然空虛，此刻我奔襲延綏鎮，沿著各路重鎮，徑直劫掠過去，定能賺得盆滿缽滿。屆時，我再返回右翼三萬戶的領地，我的部眾主力尚在，用這些戰利品重整旗鼓。阿拉克汗在左翼三萬戶根基尚且不穩，定然不是我的對手，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扳倒他，取而代之，成為真正的大汗，我會像我的爺爺達延汗一樣，同時統領左右翼三萬戶。”

“這才是你真正的計劃？”醍醐灌頂，阿利亞驚嘆道。

俺答帶走韃靼主力軍，看似是逃避明軍懦弱之舉，實際上是避其鋒芒，攻其要害。俺答十分清楚自己的首要對手是誰，故而以退為進，既借曾銑的手除掉了親哥哥吉囊，又積蓄了力量去扳倒阿拉克汗。

膽大心細，心思縝密。著實令阿利亞贊嘆不已，她臉上露出今晚第一抹喜色，領著為數不多的瓦剌部眾上馬，準備跟著俺答前行。

俺答看向身邊這個自己深愛的女人，他用粗糙漢子獨有的誠懇，承諾道：“今夜，我的部眾在賀蘭山受到的一點一滴的傷害，我在延綏鎮會一絲一毫地還給他們，你見到的每一種慘狀，我都會讓它在延綏鎮，在大明的子民身上重演，我要讓他們知道，什么樣的殘忍才稱得上是今夜狂歡的代價。”

阿利亞的眼中此刻對俺答充滿了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