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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兩難

南京,舊吳王府。

汽機模型的銅管在燭火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巨大的南洋海圖上,代表俞大猷大軍的朱砂箭頭已深深刺入暹羅腹地。

御案之上,擺放著幾樣引人注目的“貢品”:一尊小巧玲瓏、鑲嵌著紅寶石的純金佛塔(安南所獻),一串流光溢彩、鴿卵大小的南洋珍珠(呂宋所獻),以及一份用貝葉精心書寫的佛經(真臘所獻)。

而最引人矚目的,是俞大猷密奏中提到的、正在押解回京途中的“祥瑞白象”的圖樣。

朱厚熜斜倚在龍椅上,手指輕輕敲擊著俞大猷那份關于民兵“自發融合”及各國“俯首稱臣”的密奏,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帝國的糧食危機稍有緩解,但遠未根除。暹羅的糧倉尚未完全落入掌中,而東南亞這塊巨大的蛋糕,已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擺在了他的面前。

如何下口?如何消化?

“宣嚴世蕃、海瑞。”皇帝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片刻,兩位風格迥異的重臣步入殿內。

嚴世蕃,身著華貴的紫蟒袍,體態微胖,面皮白凈,一雙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精明與貪婪。他步履從容,目光掃過御案上的貢品時,嘴角難以抑制地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

海瑞,則是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官袍,身形清瘦如竹,脊背挺得筆直。他面容嚴肅,法令紋深刻,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鐵,銳利而固執。

他目不斜視,對那金珠玉寶視若無物,目光只落在皇帝身上。

“臣嚴世蕃(海瑞),叩見陛下。”兩人行禮,聲音一個圓滑,一個剛直。

“平身。”朱厚熜抬手,將俞大猷那份關于民兵融合及各國“歸附”的密奏摘要,以及一份簡略的東南亞諸國“貢品”清單,遞給侍立太監,“賜予二位愛卿看看。”

嚴世蕃迅速接過,一目十行,臉上笑意更濃。海瑞則雙手接過,看得極慢,眉頭越皺越緊。

“俞將軍奏報,南洋諸國懾于我天朝兵威,紛紛歸附,獻禮輸誠。更有甚者,我隨軍之民夫,竟有與當地土民相善,愿留居彼處者。”朱厚熜緩緩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二位愛卿,對此番景象,對南洋未來之治,有何高見?”

話音剛落,嚴世蕃已迫不及待地跨前一步,聲音洪亮,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

“陛下!此乃天佑大明!千載難逢之機啊!”他揮舞著手中的奏報,“南洋諸國,畏威而不懷德!今懾于俞將軍雷霆之威,方有此順服之態。然其心難測,其地富庶,稻米一年三熟,香料、寶石、金銀、木材取之不盡,豈能效法內地,行那費時費力、徒耗錢糧之‘改土歸流’?”

他轉向海瑞,語帶譏諷:“海大人恪守祖制,想必又要高唱‘以德服人’、‘徐徐教化’的老調了?殊不知此乃迂腐之見!南洋非云貴土司,其地廣袤,其民散漫,若行改土歸流,設流官、派兵戍、編戶齊民、興學教化……陛下!沒有十年之功,百萬之資,如何能成?如今國庫空虛,北虜雖退,猶在窺伺,國內百業待興,哪有余力行此慢功?”

嚴世蕃越說越激動,眼中閃爍著對財富和權力的渴望:“臣以為,當行殖民之策!效法……呃,效法古之強秦開拓嶺南。以俞大猷所部精銳為骨干,留駐重兵,強占要害之地,港口、礦山、沃土,驅當地土民為我開礦、墾殖、種植香料。設總督府,掌生殺予奪之大權,課以重稅,凡天朝所需,盡可取之!此乃以戰養戰,以地養國之上策!陛下龍江船廠所造巨艦,正可為此殖民大業保駕護航!不出十年,南洋膏腴盡入我彀中,何愁糧荒?何愁國用不足?”

海瑞早已聽得須發戟張,怒不可遏。嚴世蕃話音未落,他已一步踏出,聲如洪鐘,震得殿梁嗡嗡作響:

“嚴世蕃!爾休得在此妖言惑主,禍國殃民!”

他轉向朱厚熜,深深一揖,痛心疾首:“陛下!萬不可聽此奸佞之言!殖民?此乃竭澤而漁,殺雞取卵之暴政!與強盜何異?!”

海瑞的目光如電,直刺嚴世蕃:“爾口口聲聲‘以戰養戰’、‘課以重稅’,可曾想過南洋萬民亦是生靈!強占其地,驅其為奴,課以重稅,與當年蒙元暴行何異?必激起滔天民怨,反抗四起!俞將軍縱有二十萬大軍,陷于南洋泥沼,四面皆敵,能撐幾時?屆時兵連禍結,耗費無算,所得不償所失!更令我天朝背負暴虐無道之惡名,失盡藩屬人心!此非長治久安,實乃自掘墳墓!”

他挺直腰板,聲音鏗鏘:“臣力主改土歸流!雖緩,然根基穩固!陛下當效法太祖、成祖皇帝治理西南之方略,撤藩置府,選派賢良流官!輕徭薄賦,與民生息!興辦義學,導以禮儀!尊重其俗,漸行漢化!令其地之民,知我大明非為掠奪,而為教化,為共榮!使其心服,而非力屈!俞將軍奏報中,民兵與土民相善,此非天意乎?此乃民心所向!當順此天時人和,行王道之舉!縱需十年二十年,然根基深植,南洋永為我大明不可分割之屏藩!豈不比那飲鴆止渴的殖民,強過萬倍?!”

“荒謬!”嚴世蕃尖聲反駁,臉漲得通紅,“海剛峰!爾只知空談仁義,不識實務!教化?那些蠻夷懂什么仁義?輕徭薄賦?朝廷現在連賑濟災民的糧食都拿不出,拿什么輕徭薄賦?等爾那套慢悠悠的教化成功,黃花菜都涼了!陛下!海瑞此議,誤國誤民,其心可誅!他就是想博個清名,置國家急需于不顧!其心……其心叵測!”

“嚴世蕃!”海瑞怒發沖冠,指著嚴世蕃的鼻子,“爾才是國之巨蠹!滿口銅臭,只知盤剝!爾所謂殖民,不過是欲將南洋變成爾等貪官污吏之私產!巧立名目,橫征暴斂,中飽私囊!爾父子把持朝綱,貪墨無度,天下誰人不知?今日又想將魔爪伸向南洋!爾等蠹蟲,吸盡國內民脂民膏還不夠,還要去禍害藩邦?!爾有何面目在此大放厥詞!”

“海瑞!爾血口噴人!”嚴世蕃氣急敗壞,風度盡失,“爾……爾這沽名釣譽之徒!假清高!真小人!爾在地方所為,看似清廉,實則刻薄寡恩,不通人情!逼死多少商賈?弄垮多少作坊?江南失業之民,亦有爾一份‘功勞’!爾有何資格談‘仁政’?爾才是禍亂之源!”

兩人在御前越吵越兇,唾沫橫飛,從政策之爭迅速滑向人身攻擊,言辭激烈,揭短攻訐,將朝堂變成了市井罵場。

嚴世蕃罵海瑞“迂腐誤國”、“假道學”,海瑞斥嚴世蕃“禍國殃民”、“國之巨蠹”。殿內侍立的太監宮女們嚇得大氣不敢出,冷汗涔涔。

朱厚熜冷眼旁觀著這場鬧劇,手指的敲擊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在蒸汽機的銅管、南洋的地圖、爭吵的兩位重臣之間緩緩移動。

終于,在嚴世蕃一句“爾這茅坑里的石頭”和海瑞一聲“爾這衣冠禽獸”幾乎同時出口時,朱厚熜猛地一拍御案!

“砰!”

一聲巨響,震得殿內嗡嗡作響,也瞬間掐斷了嚴世蕃和海瑞的爭吵。兩人如同被扼住喉嚨,臉色煞白,慌忙匍匐在地。

“夠了!”

朱厚熜的聲音不高,卻冰冷刺骨,帶著無邊的威壓,“御前失儀,咆哮殿堂,成何體統!爾等眼中,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如寒冰利刃,掃過跪伏的兩人:

“南洋之事,關乎國運,豈容爾等在此如同村婦罵街,互揭陰私?嚴世蕃,殖民之策,急功近利,殺雞取卵,非仁君所為!海瑞,改土歸流,固然正道,然遠水難解近渴!朕現在要的是糧食,是活路!”

他停頓片刻,聲音中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俞大猷在南洋所為,朕已知曉。因地制宜,相機行事!其用兵之能,朕信得過!至于治理之道……”

朱厚熜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張巨大的南洋地圖,手指點向俞大猷大軍的箭頭:

“待俞將軍掃平暹羅,盡收其糧倉,穩固要沖之后,再議不遲!傳朕口諭:命俞大猷,南洋諸事,便宜行事!務必確保糧道暢通,根基穩固!至于爾等……”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嚴世蕃和海瑞:

“都給朕回去閉門思過!再敢因私廢公,妄議國策,休怪朕無情!退下!”

“臣……遵旨!”嚴世蕃和海瑞如蒙大赦,又心有不甘,帶著滿腹的憤懣和驚懼,躬身退出了乾清宮。

殿內,只剩下朱厚熜一人,和那臺沉默的蒸汽機模型。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撫過俞大猷的進軍路線,眼神幽深。

嚴世蕃的貪婪殖民?海瑞的理想歸流?都不是他心中完美的答案。

他要的是最高效的控制,最徹底的攫取,以支撐他那臺轟鳴的工業巨獸。

俞大猷的“便宜行事”,就是默許他在軍事高壓下,探索一種結合了殖民掠奪效率與部分歸流安撫的、實用主義的過渡模式。

那十二萬民兵的意外融合,或許就是這盤大棋中,一枚意想不到的活子。

“殖民?歸流?”

朱厚熜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能為我所用,能解我燃眉之急,能助我帝國騰飛者,即是正道!”

他轉身,目光投向龍江船廠的方向,仿佛已看到滿載南洋糧食與財富的巨艦,正劈波斬浪,駛向帝國的未來。

至于腳下的螻蟻是哭是笑?歷史的塵埃,終將被蒸汽的轟鳴所掩蓋。

嚴世蕃與海瑞的爭吵聲似乎還在殿梁間縈繞,但御座之上的朱厚熜眼神已是一片清明,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興奮。

殖民?太粗暴,成本高,易反噬。改土歸流?太緩慢,遠水解不了近渴。

他需要一種更高效、更隱蔽、更能契合他工業帝國藍圖的吞并方式。

他摒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巨大的南洋地圖、龍江船廠的蒸汽戰艦草圖,以及一份關于江南、兩廣、福建流民數量的最新密報。燭火跳躍,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墻上,如同一個正在編織無形巨網的暗影。

“種族滅絕?蠢貨才做的事。”

朱厚熜低聲自語,指尖劃過地圖上暹羅、緬甸、安南、真臘、呂宋的位置,“朕要的是土地,是資源,是人口,是市場!一個死氣沉沉的廢墟,對朕的蒸汽巨艦有何用?對朕的工業工坊有何用?”

他的思路無比清晰,一個環環相扣、步步為營的龐大計劃,在他腦海中迅速成型:

“第一步,”

他提筆疾書第一道密旨:“著即解除兩廣、福建、浙江等省海禁!鼓勵民間造船出海,赴南洋貿易、墾殖。設‘南洋招撫司’,于廣州、泉州、月港(廈門)專司其事。凡赴南洋拓殖之民,官府貸給種子、農具,免其前三年賦稅!移民實邊,此其時也!”

此舉將國內因工業化產生的龐大失業流民、失地農民這股巨大的“洪流”,引導向東南亞這片“洼地”。

俞大猷那十二萬可能扎根的民兵,只是先遣隊。

后續,兩廣福建渴望土地和生路的人口,將如潮水般涌入,成為改變當地人口結構、文化生態的“主力軍”。

他們將是天然的“大明文化”傳播者和經濟滲透的觸角。

“第二步,”

第二道密旨:“命戶部、工部遴選精干皇商,如晉商、徽商中可控者,授‘南洋特許專營權’!許其組建‘南洋開發總行’,朕以內帑參股。此總行之責:”

“其一,深耕南洋:以借貸、預購、包銷等方式,掌控各國主要糧田、香料園、礦山、林場之產出!使其經濟命脈,盡系于我商行之手。”

“其二,捆綁王室:以重利誘之,許其入股商行,或與其王室簽訂獨家供貨協議,利益深度捆綁!令其國王、貴族與我大明皇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彼等食髓知味,必不敢輕易與我翻臉,亦漸失其獨立財源,仰我鼻息!”

“其三,壟斷流通:利用龍江船廠新造之蒸汽海船,壟斷南洋至大明、至西洋之主要商路!定價權在我,彼國物產欲售高價,必經我手!此乃扼喉之術!”

“第三步,”

第三道密旨最為陰鷙,只發給最信任的錦衣衛指揮使:“遴選精通南洋土語、熟悉風土之干員,組建‘天譴司’,對外稱‘南洋通譯館’。其秘責:其一,離間諸國;其二,煽動民怨;其三,扶植‘親明派’。”

“第四步,”

朱厚熜的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寫下計劃的最后一步:“此計行之十年,待南洋諸國:”

“經濟盡操我手,王室與我商賈一體,利益盤根錯節,難以割舍;”

“國內矛盾尖銳,民眾視其王為寇仇,視我商民為‘公道’之來源;”

“彼此攻訐不休,國力衰微,全賴我‘調停’與‘貿易’茍活;”

“我大明移民已遍布其膏腴之地,通婚融合,漸成主流……”

“此時,時機成熟!”

他筆鋒如刀,“或由其國內‘義民’請愿,或由其‘暴君’迫害我商民、移民為借口!朕即可遣一上將,提一旅之師,以‘吊民伐罪’、‘維護商路’、‘保護僑民’、‘匡扶正義’之名,行天討!”

“大軍一到,簞食壺漿!彼國民眾苦其王久矣,或開城迎降,或作壁上觀!其王已成孤家寡人,或束手就擒,或倉皇出逃!必要時,清除其頑固王族血脈,以絕后患!”

“旋即,廢其國號,收其版圖!設行省,置流官,行郡縣!因其民久沐我商賈‘恩澤’,習我言語,用我錢貨,且新得‘解放’,反抗之心幾無!縱有小亂,以駐軍及我移民團練,旦夕可平!此乃水到渠成,和平歸化!”

朱厚熜擲筆,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看著眼前這疊墨跡未干的密旨,眼中閃爍著掌控一切的光芒。

這不是血腥的征服,而是精密的“手術”。用經濟繩索勒住咽喉,用移民潮水稀釋血脈,用陰謀之刃割裂其社會。

最后,在恰當的時機,以“救世主”的姿態,摘取最甜美的果實。

“俞大猷……”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你的仗,是為朕爭取這十年時間。穩住局面,讓朕的網,能慢慢織下去。”

他仿佛看到,南洋的稻田、香料園、礦山,正通過無形的商業網絡,源源不斷地為南京的蒸汽機注入動力;

看到龍江船廠的巨艦,正載著移民和貨物,穿梭于已成為大明內海的南洋。

“嚴世蕃要搶,海瑞要教。”

朱厚熜走到窗前,望著南京城方向隱約可見的工業煙柱,“朕,要的是吞并。無聲無息,卻無可逆轉。讓整個南洋,變成朕這臺帝國機器上,一個高效運轉的零件。”

他臉上露出一絲近乎殘忍的微笑,“這才叫,帝王之仁。”

次日,數道密封的、標注著最高密級的旨意,由最忠誠的錦衣衛緹騎,分別送往南京戶部、工部、龍江船廠、兩廣福建總督衙門、以及俞大猷的南洋大營。一張無形而致命的大網,開始在南洋上空緩緩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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