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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阿瓦明月

處理完堆積如山的奏疏,尤其是俞大猷那份關于南洋留居民兵頻遭殺害、民怨暗涌的沉重密報,朱厚熜感到一陣深切的疲憊。

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揮退了侍從,獨自走向他常用來小憩的西暖閣。

窗外的秋風吹動檐鈴,發出清冷的聲響,卻無法驅散他心頭的煩悶。

帝國的巨輪在蒸汽與鮮血的驅動下轟鳴前行,但碾過之處,盡是裂痕與呻吟。

他推開暖閣的門,一股不同于龍涎香的、清甜而陌生的花果香氣撲面而來

。暖閣內燭光柔和,一個嬌小的身影正跪坐在御榻旁的地毯上,背對著門口。

聽到開門聲,那身影微微一顫,隨即以一種極其柔順而標準的姿勢,緩緩轉過身來,伏地叩首,用帶著濃重異域口音卻異常清晰的官話說道:

“奴婢阿瓦明月,恭迎陛下圣安。”

朱厚熜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他瞳孔微縮,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眼前跪伏的,正是俞大猷密奏中提到、由緬甸獻上的那位“阿瓦明月公主”。

她已褪去了初見時的狼狽與盛裝,換上了一身素雅卻質地精良的明宮宮女服飾。但那張小臉,依舊蒼白得驚人,精致的五官如同易碎的瓷器,烏黑的長發柔順地垂落,更襯得她脖頸纖細脆弱。

她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身形尚未發育,跪在那里,像一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幼嫩花苗。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誰讓你進來的?!”

朱厚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他記得這女孩被安置在后宮一處僻靜宮苑,由可靠的女官照料,意在“暫羈”,留作政治籌碼。

從未想過她會出現在自己最私密的休息之所!

阿瓦明月抬起頭,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復雜情緒——有深深的恐懼,有強裝的鎮定,更有一絲近乎絕望的……馴服。

“回稟陛下,”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顫抖,卻努力保持著平穩,“是……是奴婢自己求了管事嬤嬤。父王……父王臨行前……教導奴婢,奴婢此生的使命,便是……便是盡心侍奉天朝至尊,以贖緬甸之罪,以求陛下垂憐……奴婢……不敢忘。”

她說著,又深深伏下身子,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

朱厚熜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盡心侍奉?他看著那幼小的身軀,聽著那卑微到塵埃里的話語,瞬間明白了“緬王訓練”的真正含義。

那個亡國之君,為了虛無縹緲的復國希望,為了祈求大明皇帝的一絲憐憫,竟將自己的親生骨肉,訓練成了獻祭給強權的……玩物?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孩子。

憤怒、惡心、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憫,在朱厚熜心中翻騰。

他大步上前,厲聲道:“荒謬!簡直荒謬!起來!朕不需要你這種‘侍奉’!回你的宮苑去!”

他伸手想扶起她,指尖卻在觸及她單薄肩膀的瞬間,感受到了她劇烈的顫抖和冰冷。

阿瓦明月卻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一縮,隨即更加固執地伏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陛下!求陛下開恩!讓奴婢留下!奴婢……奴婢會聽話!奴婢什么都愿意做!父王說……若奴婢不能得陛下歡心,緬甸……緬甸就真的完了!求陛下……給奴婢一個機會,給緬甸一條生路吧!

她小小的身體因恐懼和哀求而劇烈起伏,淚水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浸濕了地毯。

朱厚熜的手僵在半空。看著眼前這個被父權和國運雙重枷鎖壓垮、卑微獻祭自己的小女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符號,一個被絕望的父親和殘酷的政治交易塑造出來的犧牲品。拒絕她,等于徹底掐滅緬甸王室的希望,甚至可能將其推向更極端的反抗。

接受她?這違背了他作為一個人的靈魂底線!

暖閣內陷入死寂,只有女孩壓抑的啜泣聲在回蕩。

燭火搖曳,將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拉長,投在墻壁上,如同扭曲的皮影戲。

朱厚熜閉上眼,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乾清宮地圖上交織的勢力,俞大猷密報里民兵的血,龍江船廠轟鳴的蒸汽錘,嚴世蕃貪婪的眼神,海瑞剛直的諫言,還有……泰王那可能存在的、陰鷙的反擊。帝國的利益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著他每一個決定。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眼中那屬于現代科學家的震驚和憤怒已被一種深沉的、屬于帝王的疲憊與冷酷所取代。他慢慢收回手,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起來吧。”

阿瓦明月如蒙大赦,卻又帶著更深的恐懼,怯生生地站起身,垂著頭,不敢看他。

“抬起頭來。”朱厚熜命令道。

女孩顫抖著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那雙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眼睛,映著燭光,也映著朱厚熜此刻復雜難明的面容。

朱厚熜看著她,仿佛在審視一件珍貴的、卻帶著原罪的政治瓷器。

他伸出手,不是觸碰,而是輕輕拂過她臉頰上未干的淚痕,動作生硬,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嘆息。

“從今日起,”

朱厚熜的聲音在寂靜的暖閣中清晰響起,帶著終結爭論的決斷,“你不再是緬甸的公主阿瓦明月。你是我大明嘉靖皇帝的……麗嬪。賜居長春宮西偏殿。”

“麗嬪”二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阿瓦明月耳邊,也炸響在暖閣無形的空氣中。

封號“麗”,是諷刺,還是憐憫?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厚熜,巨大的沖擊讓她忘記了哭泣。

朱厚熜沒有再看她,轉身走向御榻,背影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孤寂和沉重。

“今夜,你便在此侍奉吧。”

他的聲音疲憊至極,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記住你的身份。安分守己,莫生事端。緬甸……朕自會斟酌。”

阿瓦明月,不,她現在是大明麗嬪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巨大的恐懼被一種更深的茫然和屈辱所取代。

她成功了?她保住了緬甸的希望?可為何心像被掏空了一樣?她看著皇帝走向御榻的背影,那個背影如同山岳般高大,卻又透著無邊的冷漠。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模仿著女官教導的、侍奉君王就寢的禮儀,邁著僵硬而卑微的步伐,走向那象征著她余生命運的御榻。

暖閣的燭火,將這一幕染上一種近乎殘忍的暖色調。

朱厚熜躺在榻上,閉著眼,聽著身邊那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屬于小女孩的呼吸聲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喝道:“不準上榻!朕龍榻之側,豈容爾等蠻夷安睡?你自去尋個地方歇息。”

阿瓦明月怔了一下,而后緩緩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

他沒有碰她,只是僵硬地躺著。

身體的疲憊被精神的煎熬所取代。

宮墻隔絕了秋風的嗚咽,卻隔絕不了這深宮之內,權力碾壓下,無聲的悲鳴與靈魂的窒息。

收其為妃,是枷鎖,是安撫,也是將這顆來自異國的、脆弱的棋子,徹底納入掌控的開始。

至于未來是福是禍?在這盤以天下為棋的局中,無人能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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