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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南京

長江浩渺,濁浪滾滾,仿佛還帶著上游淳安洪水的嗚咽。往日繁華喧囂的碼頭,此刻被肅殺的氣氛籠罩。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盔甲鮮明的京營精銳和錦衣衛緹騎將整個碼頭圍得水泄不通。空氣中彌漫著江水的腥氣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朱厚熜乘坐的御舟緩緩靠岸。他已換上了玄色十二章袞龍袍,頭戴翼善冠,面容沉靜,不怒自威。

連日救災的疲憊被帝王威儀所掩蓋,那雙深邃的眼眸掃過碼頭上黑壓壓跪迎的人群,如同寒潭映月,深不見底。

沈雨婷按刀侍立左后側,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任何可能的威脅。黃錦落后半步,手持拂塵,面白無須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王云蘿和王云瑤被安排在了后船,此刻并未露面。連日救災,無暇他顧,朱厚熜與王云蘿有夫妻之名,卻未有夫妻之實。

“臣等恭迎陛下圣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震耳欲聾,在江面上回蕩。以南京守備太監、南京六部尚書、都察院都御史、勛貴代表為首的數百名南京文武官員,身著朝服,在碼頭上跪倒一片,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石板。

然而,在這片看似恭順的跪拜浪潮中,一個身影卻顯得格外“突出”。

嚴世藩身著簇新的緋色一品補服,玉帶纏腰,面皮白凈,笑容溫潤,排眾而出,快步走到御舟跳板之下,深深一揖,聲音清朗而飽含“激動”:“臣嚴世藩,恭迎陛下圣駕南巡!陛下親臨留都,如日月臨空,光耀江南!臣等翹首以盼,如久旱盼甘霖!陛下龍體安康,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崇敬和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目光飛快地掃過朱厚熜的臉,試圖捕捉任何一絲異樣。

當看到皇帝臉上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靜時,他心中稍定,但那份不安卻如同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親王死了!死狀極慘!滿門盡滅!消息如同驚雷,早已震動了整個南直隸!

他嚴世藩是最后一個見過親王的人,雖然毀堤淹田的痕跡已被滔天洪水抹去大半,翠微山莊的慘劇也被定性為“白蓮教作亂,親王不幸罹難”,但,皇帝真的信嗎?他真的能置身事外嗎?

朱厚熜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嚴世藩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目光平靜無波,卻仿佛帶著千鈞之重,讓嚴世藩臉上的笑容幾乎要維持不住,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嚴卿家。”朱厚熜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多日不見,卿家……氣色甚佳。”

這平淡無奇的一句話,聽在嚴世藩耳中卻如同驚雷,氣色甚佳?在淳安洪水滔天、親王滿門死絕的背景下?這是褒獎?還是……誅心?!

“臣……臣惶恐!”嚴世藩連忙躬身,將頭埋得更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全賴陛下洪福庇佑!臣……臣聞知淳安驟遭天災,親王殿下……不幸薨逝,心中……心中亦是悲痛萬分,日夜憂思陛下安危!今日得見天顏無恙,臣……臣這顆心才算落了地!”

他硬著頭皮,將“毀堤”說成“天災”,將親王滿門被屠說成“不幸薨逝”,試圖將一切定性。

“哦?”朱厚熜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淳安之事,朕自然知曉。親王……確實‘不幸’。”

他刻意加重了“不幸”二字,目光再次掃過嚴世藩低垂的頭顱。

嚴世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皇帝這態度……太過平靜。平靜得可怕!沒有震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種洞穿一切的冷漠。

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不敢再接這個話題,連忙側身引路:“陛下舟車勞頓,請移駕行宮歇息!臣等已在宮中備下……”

“不必了。”朱厚熜打斷他,聲音不容置疑,“行宮規制繁瑣。朕此次南巡,非為享樂。傳旨,朕暫駐……舊吳王府。”

此言一出,碼頭上跪著的百官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吸氣聲!舊吳王府?!那是剛剛被滿門屠滅的小親王的王府啊!雖然,小親王常年累月住在翠微山莊,但是,舊吳王府多少有些不吉利吧。

皇帝竟然要駐蹕那里?!

這是何意?是哀悼?是震懾?還是……某種更可怕的信號?

嚴世藩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血色瞬間褪盡,皇帝要住進舊吳王府?這簡直是在他心頭插刀,那府邸里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殘留著他與親王密謀的痕跡,每一縷空氣,都可能彌漫著血腥的罪孽。

“陛下!舊吳王府……恐……恐血腥未散,恐驚圣駕!且……且亟待清理……”嚴世藩硬著頭皮,試圖勸阻。

“血腥未散?”朱厚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再次落在嚴世藩臉上,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每個人心上,“正好。朕正要看看,是何等的‘白蓮教妖人’,能襲殺一位親王,是何等的‘天災’,能令淳安數十萬生靈涂炭,這血腥氣,正好讓朕……也聞一聞!”

嚴世藩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

皇帝的話,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再也維持不住鎮定,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這是在警告,赤裸裸的警告,他已經知道了什么?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跪著的官員都噤若寒蟬,頭埋得更低,連大氣都不敢喘。皇帝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無形的、如同實質般的威壓和冰冷的怒意,讓整個碼頭如同冰窟。

朱厚熜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嚴世藩,目光緩緩掃過跪伏在地的百官,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威嚴,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朕旨意。”

“其一,以舊吳王府為行在,即刻清理,朕明日移駕。”

“其二,命南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會同錦衣衛,即刻進駐舊吳王府及翠微山莊,所有卷宗、人證、物證,封存待審!朕,要親自過問!”

“其三,命戶部、工部,全力協同海瑞,賑濟災民,恢復重建!所需錢糧,優先撥付!敢有克扣拖延者,斬!”

“其四,”朱厚熜的目光再次有意無意地掠過嚴世藩,“南直隸所有官員,自今日起,無旨不得擅離南京!隨時聽候傳喚!”

“臣等遵旨——!”百官齊聲應諾,聲音帶著惶恐。

“起駕!”黃錦尖利的聲音響起。

龍輦早已備好。朱厚熜在沈雨婷和黃錦的護衛下,登上龍輦,簾幕垂下,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嚴世藩僵立在原地,看著龍輦在錦衣衛和禁軍的嚴密護衛下緩緩啟動,駛向那座剛剛被血洗、如今又被賦予了新意義的舊吳王府。他

臉上的血色早已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皇帝最后那幾道旨意,尤其是“親自過問”和“不得擅離”,如同冰冷的鎖鏈,已經無形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知道,自己精心編織的謊言和僥幸,在皇帝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面前,脆弱得如同窗戶紙。

那平靜表面下的風暴,正以舊吳王府為中心,開始無聲地醞釀、聚集。而他嚴世藩,已經站在了風暴眼的邊緣。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藏著的那份早已準備好的、彈劾海瑞“救災不力”、“激起民變”的奏章草稿,只覺得那紙張冰冷刺骨,如同催命符。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這場由他親手參與掀起的滔天巨浪,似乎……正朝著他自己,洶涌地反噬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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