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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髡頭宇文
清澈的溪流跳動著歡快的聲響,一旁,黃棕色的戰馬低頭咀嚼著半枯的雜草,身著皮袍的少年郎正仔細端詳著水中的影子。
此刻水中的黑眸黑發,或許是他近日來唯數不多的慰藉了。
好容易從營地里溜出來,這髡頭他必除之!
說干就干,遜昵延從腰間拔出一把鐵制短刀,這東西本是吃肉時的佐具,此刻卻成了現成的剃頭刀。
縷縷發絲伴隨著水流而逝,突然遜昵延小臉上一苦,嘴中吸溜半口涼氣,只見光亮的腦門上,一道明顯的血痕正往外滲著血。
明知道自己的刮頭技術實屬趕鴨子上架,但比起難以接受的髡頭,遜昵延更樂意接受光頭,大不了,戴上自制的狗皮帽子遮遮嘛。
好在最離譜的事已經發生在了身上,其余也沒什么不能接受的。
既然已經破相,索性放開手腳,遜昵延忍著疼,三兩下就將腦袋上的頭發刮光。
瞧著溪水中倒映出來大光頭,遜昵延忍不住伸手摸了兩把,真別說,手感還不錯。
此刻要是能在頭頂點上幾個戒疤,咱也算十里八鄉有名的俏和尚了。
不待遜昵延對著溪面自戀,戴上他的狗皮帽子,就聽遠處傳來黃鸝鳥般的呼喊。
“小主人,主母喚你回營。”
“回營?”
遜昵延神色一頓,一摸頭上血跡未干,他只好一把將帽子夾在腋下,抄起地上放著的長弓和矢筒,解開韁繩,跳上了馬。
黃棕馬涉水過溪,遜昵延剛上岸就迎頭撞見了跑來的紅袍姑娘。
“葦兒?母親喚我何事?”
蘇葦兒跑到跟前,紅撲撲的臉上帶著薄薄細汗,氣還未喘勻稱,就瞧見了遜昵延的大光頭,立馬忍不住側頭掩面,極力壓制著笑聲。
遜昵延嘴角一抽,似是想到了什么,只好悻悻的將狗皮帽子扣在了頭上。
瞧著蘇葦兒依舊抖動的雙肩,遜昵延黑臉催促道:“笑笑行了,快說。”
緩過來的葦兒壓著嘴角,笑道:“夫人說首領大人今夜歸來,讓你早些回去準備。”
遜昵延抬頭向東邊望了一眼,看來部族在大棘城的戰事已經分出勝負了,慕容廆手里的慕容氏絕不是個軟柿子。
收回目光的遜昵延腳后跟一磕戰馬,來到蘇葦兒跟前,不待這小妮子反應,他便彎腰伸手,一把將她提到馬背上。
反應過來的蘇葦兒不滿的蹬拉著兩條小短腿,奈何卻無濟于事。
她還在襁褓時就被賣到宇文部,成了首領家的女奴,而今算來,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得手的遜昵延笑著將她扶坐在馬背上,他很喜歡這個小妹妹,幾句討軟話,就哄好了生悶氣的葦兒。
隨后只聽皮鞭脆響,兩人胯下的黃棕馬舒展四蹄,在草浪里劈波斬棘。
回營的路上牧人增多,遜昵延放慢了馬速,宇文部這次幾乎是傾部而出,連放牧的人也多變成了幼子和婦女,如此拼盡一切,真可謂搏命勁。
奈何遜昵延心里知道,此戰宇文部并不會如愿。
待到了營門口,瞧見握刀以待的百夫長,遜昵延主動放緩了馬速,嘿笑道:“破六韓奎大叔,咱們又見面了。”
破六韓奎上前一把扯住馬頭后的鬃毛,本還跳脫的黃棕馬立刻乖乖老實了起來。
“你小子,偷了大單于的馬出去亂竄,可讓我老奎好找,營地里都翻了兩遍。”
早已是滾刀肉的遜昵延滿眼無辜,笑道:“這不是趕巧了嘛,我在回來的路上正好撞見這馬,瞅著眼熟,就順手牽了回來。”
“這么說,老奎我還得謝謝你嘍,要不我上步六服大人那給你請功?”
一聽要上報,遜昵延立馬老實了下來。
“哪敢呦,我這就還,還。”
說著遜昵延伸手將葦兒放下,利落的滑下了馬。
落地生根的蘇葦兒立馬變了臉,瞪著眼哼道:“奎叔叔,你莫聽遜昵延胡說,我親眼看見他偷偷翻進馬廄的。”
破六韓奎虎目一瞪。
遜昵延趕忙舔著紅臉道:“你個小妮子,凈胡說!
奎大叔,她肯定還在生上次賽馬輸了的氣呢。”
聽此狡辯,被踩了尾巴的蘇葦兒即刻跳腳道:“你可莫要小瞧我!待我長大兩歲,必然要你好看!”
遜昵延笑著搖頭,將韁繩和馬鞭塞到蘇葦兒手中,摸頭殺道:“放馬過來吧。”
眼見遜昵延將自己的挑戰不放在心上,蘇葦兒跺著小腳,緊緊握著韁繩,氣呼呼的走了。
待走了兩步,氣不過的她轉過身來,吐著舌頭扮了個鬼臉,這才心滿意足的牽馬離去。
瞧著這一幕,遜昵延倒是頗為欣慰,比起年前怯生生的傻姑娘,此刻的她,才更像是個孩子。
不待遜昵延感慨,破六韓奎鐵鉗般的手就放到他肩上,隨著破六韓奎的手掌發力,遜昵延只覺得劇痛襲來。
很快,破六韓奎收了勁,哼道:“身子骨倒是比年前落馬時結實了不少,待恢復過來,還是個騎兵的好苗子。”
話罷破六韓奎起身離開,繼續帶隊巡查營地。
遜昵延眉頭輕蹙,瞧著破六韓奎矮壯的背影不知在想著什么。
待破六韓奎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遜昵延這才活動了幾下肩膀,抬步向著大營內的商賈聚集區走去。
人未至,聲先到,這里人流鼎沸。
在東北角的緩坡上,數十頂白帳篷林立,沒有護衛看顧,但周遭卻似凈土。
能來草原的商隊,哪家沒有后臺,商人們都是人精,知道此處是惹不起的存在,故此地默契的促成了此景。
待到主帳前,遜昵延整了整衣衫,朗聲道:“聞先生,小子遜昵延求見。”
帳中并未答話。
片息,掀簾走出來個白嫩小童,抬手作揖笑道:“家尊剛得了一匹好馬,心熱難耐,已經出去好一陣了。
估計片刻便歸,小大人可要進帳飲酒稍侯?”
面對跟自家并肩的小童,遜昵延搖頭謝絕道:“多賴美意,小子剛騎馬歸來,身有汗味,便在這帳外吹吹風吧。”
小童也不強求,笑道:“那便客隨主便了。”
遜昵延點點頭,他之所以不進帳,是知道聞先生所帶小童并不是因為風韻事。
此童年歲比肩自己,仔細觀察下卻無喉結,多半是位豆蔻女子,極大可能是父女同行,許是為了安全起見,才會選擇女扮男裝吧。
瞧著小童在帳內外忙碌,遜昵延看出來,這是在做出行的準備,遂問道:“小哥和聞先生是要南歸?”
小童笑道:“小大人倒是眼尖,家尊昨日說大風將至,我便自作主張,先收拾起行頭來了,倒是讓人瞧我膽小了。
小大人,喚小子觀音郎即可。”
大風將至,看來聞先生也看出來此次宇文部對慕容氏的戰爭要出結果了。
遜昵延愣神而思,觀音郎則笑著搖了搖頭,又重新忙碌了起來。
沒多久,只聽一聲馬鳴,頭戴束冠的聞先生勒馬帳前。
瞧見遜昵延后,聞先生跳下馬,將韁鞭扔給隨行的仆從,朗笑道:“你小子,怎么又到我這來了,可是昨日的故事還沒聽夠?今晚又來叨擾?”
遜昵延有些尷尬的摸了摸腦袋,這幾天他實屬來的有些頻繁,連飯食也是擱人家案上蹭的。
無奈,聞先生家的飯食的確比自家美味,哪怕自家是宇文部的首領,兩家餐食也無法比擬。
聞先生拿過仆從遞過來的濕巾潔面,邊進帳,邊招呼道:“愣著干啥,進帳。
觀音,上些酒水來。”
一落座,遜昵延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問道:“先生,剛聽觀音郎說,你們準備南歸了?”
聞先生先是一頓,隨后頷首道:“不錯,聞某在宇文部叨擾了半年有余,商隊所攜帶的物產盡數售完,也是時候歸家了。”
知道聞先生說的不是實話,但遜昵延亦無奈,這半年來他從聞先生口中慢慢了解了這個時代,知道今年是太安元年。
而此時屹立在草原南方的,是那個后世都不愿意多提的朝代,西晉。
好在大廈坍塌非一日之功,數年的時間也足矣讓自己準備。
因為跟西邊拓跋部是姻親的緣故,此刻東部草原上對西晉的目光亦是仰望居多,這也是聞先生能帶著百余人商隊,能在草原上來去自由的底氣。
觀音郎端著餐盤將幾樣點心和酒放到了矮案上,這一打攪,遜昵延才恍然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小子還準備在先生處多學幾日呢。”
遜昵延示好的話并未換來聞先生的青睞,他端起酒杯笑道:“此酒是我家鄉所產,醇厚,柔和,但卻不能多飲。
小大人雖與聞某無師徒之名,但相處之下,倒也是有一兩分投緣。
聞某新筑所書,就留一兩卷于你,也算是了卻這樁緣分。”
遜昵延聞言,趕忙起身大拜道:“謝先生賜書。”
聞先生擺擺手,渾不在意的笑道:“也就是些圖注罷了,當不得什么。”
但遜昵延哪能不知道此意的重大,在這個時代,知識的價值會被幾何倍的放大。
在這半年來,他數次想拜聞先生為師卻總未如愿,這也讓他對這個時代的隔閡有了全新的認識。
既然機會終將溜走,那為何不放手一搏呢?
大拜不起的遜昵延心中打定主意,趁機說道:“遜昵延幼時便長于草原,十余年只在宇文部的草場上生長,始終幻想著效仿先生故事里的先賢,欲去大晉上國游歷,卻苦于胡名不被晉人所喜。
先生為長,請先生為小子取一名。”
望著案旁大拜不起的小胡,聞先生端著的酒杯,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宦海沉浮,這種討恩的場面,他遇上的太多了。
聞先生余光瞥了眼一旁侍候的觀音郎,父女眼中都瞧出了,遜昵延寧可冒著惡人的風險,也要討名的用意,看來自家的身份被這小胡猜出了幾分,狡猾。
一息。
兩息。
整整三息過后,帳中并未聲響。
趴在地上的遜昵延也正暗暗自惱,也許這次,自己真是心急了,但如此機會,若是抓不住,今后誰知道還有沒有。
一旁,觀音郎似乎是瞧出了父親眼里的不悅,他抬步到聞先生身旁,端起酒壺添酒道:“父親剛打馬歸來,必是口渴且乏,還是再添些溫酒緩渴解乏吧。”
聽此天籟,遜昵延趕忙就坡下驢,道:“是小子唐突了,先生出外身乏,小子這就退下。
離別之日,小子定當十里相送,以做賠罪。”
說著遜昵延起身欲退。
誰料瞧著遜昵延馬上要出帳時,輕抿一口溫酒的聞先生悠悠道:“《呂覽》有云: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堅與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擇取而為之也。
愿爾守其堅,而勿磨去心中之赤,可取一堅字為名。”
“宇文堅。”
遜昵延轉身扶胸,彎腰躬身道:“宇文堅謝先生賜名,請辭。”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