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小的雪粒打在皮衣上沙沙作響,再加上耳畔呼呼的大風,顯然這不是出兵的好天氣。
不過這卻難阻止丘敦、達奚、伊婁三部的騎兵魚貫出營,人聲馬鳴不絕于耳。
游戰一天的大寧騎兵經過短暫的休整,此時重新上馬,身體的疲憊被眼中的渴望壓住,年輕的心總是充滿了熾烈,似乎能燃盡這寒冬。
丘敦虎打馬靠過來,提議道:“世子,咱們這次一定要奔著俟亥逐忽的大帳去,今早沒能抓住俟亥泊,今晚一定要讓他們父子團聚!”
“沒錯!擒王破營!”
“擒王破營!”
瞅著麾下兵馬士氣如虹,冷靜的宇文堅按住躁動的戰馬,道:“此戰怕是不能如你們的意了,我軍兵少,要以快速推進來一舉打垮叛軍的士氣,催其無心應戰,進而逃竄,恐懼才是我們手中最鋒利的劍。
俟亥逐忽的大帳周遭必然是叛軍云集,一旦受挫,我軍難以速勝。
我們要像趕羊般,把叛軍趕到帥帳去,讓他們自己沖垮自己的防線。”
眼見諸將扶胸應諾,明白意圖。
宇文堅打馬來到丘敦澤三人面前,此時三人披掛上身,周遭部族騎兵林立,兵士們手持的火把,不斷傳來融雪的刺啦聲。
見宇文堅過來,丘敦澤率先笑道:“遜昵延,你的辦法倒是不錯,這火光遠看起來,得有萬騎的氣勢。”
達奚革道:“我們三已經商量過了,我達奚部為先,其后丘敦部,再次伊婁部。
知道你們今打了一天,最后在輪到你大寧部,這安排如何?”
雖然這其中不乏照顧之意,但三人批次沖鋒的方法似乎難以一下子喝住叛軍,一旦叛軍依托營地抗住攻勢,自家怕是有飛蛾撲火之嫌。
宇文堅道:“三位首領難道是將王庭出兵也算了進去?
叛軍將王庭營地圍的水泄不通,我軍根本聯系不到營內,若是外圍的聲勢不夠大,王庭會做何反應?
就算王庭第一時間發現,集結兵馬亦需時間,而這段時間內,我軍便要單獨應對叛軍。
千騎沖鋒,會不會太單薄了一點。”
伊婁敏蹙眉問道:“你待如何?”
瞧著丘敦澤和達奚革面露不快,顯然在他們眼中,自家只是隨口知會,你小子居然當真了。
裝做看不見的宇文堅直接道:“決不能給叛軍半分喘息之機!
進攻號響的時候,我軍當不做二想,全軍投入戰場,用重錘一舉敲暈叛軍。
待叛軍咬牙頂住我軍的突襲時,我想王庭大軍必然已經起兵響應,屆時兩面受挫,叛軍又能支撐幾何?”
丘敦澤瞧瞧達奚革,又看看伊婁敏,幾息都未說話,耳畔除了風聲,就是鐵蹄踩地的響動。
要是按宇文堅的來,三部必然要孤注一擲,一旦陷進叛軍的萬人營內,怕是得賠的底掉。
知道三人猶疑,宇文堅加碼道:“王庭營內有我的祖母、父親、母親、弟弟、妹妹,遜昵延又豈能瞻前顧后。
大寧當領先鋒,第一個突入敵營內。”
這赤裸裸的提醒,就是在告訴三人,這不僅僅是救駕功,還是救家功,只要后續還是宇文莫圭一脈掌權,這份恩情的價值當是無量。
丘敦澤率先咬牙道:“我丘敦部愿從!”
“我達奚部日子也不過了,干!”
兩人表態,同時望向未答復的伊婁敏。
伊婁敏嘆道:“未曾想,我等戰前猶疑,居然還不如一個少年郎。
伊婁部此戰當戰至最后一人,非勝不撤!”
“好一句非勝不撤!”
三部首領表態,宇文堅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氣,若不是局勢逼著,想讓三人同意搭上所有家當,行那破釜沉舟之事,簡直癡人說夢。
宇文堅扶胸低首道:“遜昵延不會忘記今日之恩。
三部今日之態,我必如實上報大單于。
我大寧騎先走一步。”
說著宇文堅一甩馬鞭,與身后的大寧騎奔西而去。
望著宇文堅遠去的背影,伊婁敏望著兩個老兄弟道:“神駒已露千里容,我們全力以赴吧。”
叛軍帥帳內,俟亥泊正肆意的發泄著,帳內一片狼藉。
見兒子砸累了,俟亥逐忽才帶著擔憂道:“你小子沒事就好,那個千夫長我已經命人剝了皮,給你出氣。”
聞言俟亥泊眼露兇狠,剛欲張嘴,右臉頰上兩寸長的口子便傳來劇痛,凝結的血痂也有崩裂的跡象,他深吸一口冷氣,便又覺得腿骨有些隱隱作痛。
宇文堅的那一箭刮出來的口子,遠沒有摔下馬造成的危害大,好在部族里不缺治骨的人。
略微緩和了疼痛的俟亥泊狠聲道:“他的家人也要償命!”
俟亥逐忽笑道:“我已經讓人去辦了,女的丟進奴隸營,男的直接砍頭,我想奴隸們會很滿意我的獎賞的。”
俟亥泊眼里閃過一絲快意,但他最想報復的卻是宇文堅。
俟亥泊咬牙道:“父親,遜昵延是莫圭的嫡長子,現在他就在營外,只要抓住他,不愁王庭不開門!”
談起這事,俟亥逐忽便顯得慎重了起來,宇文堅跟著宇文步六服遠征遼西,他能出現在這,那宇文步六服呢?
心生忌憚的俟亥逐忽思慮再三,吩咐道:“我把部族親衛分五百騎與你,專門保護你的安全。”
俟亥泊沒得到心儀的答案,眼神愈發陰沉了下來。
而他心心念念的宇文堅,此時就在叛軍東營外圍。
作為先鋒的大寧騎兵,正分工明確的依次潛伏到位,準備清理叛軍哨位。
幾聲突兀的鳥叫,引來瞭望臺上叛軍兵士探頭查看。
嗖!
宇文堅松開弓弦,箭出人落。
咚!
值崗哨兵墜地的聲音引起營內警覺,巡邏的十夫長抽出刀,帶兵沖了過來,對著營外黑暗喝問道:“誰!”
回答他的是一支支冰冷的箭矢。
幾聲哀鳴,就近的巡邏隊就全軍覆沒。
趁著叛軍突遭打擊的功夫,達奚步和伊婁莫忒分別帶人甩動鉤爪,攀附在叛軍營外的木柵欄上。
瞧著鉤爪在木柵欄上借著慣性纏了幾圈抓牢,得手的達奚步甚至還扯了扯繩子確認了下。
“拉!快拉!”
飛爪身后纏著的繩子瞬間緊繃,另一頭綁著的數匹戰馬同時發力。
木柵欄搖搖欲墜,終是在蠻力下被拔蘿卜般,拔出了土地。
木柵欄倒地的聲響,迅速引來了周圍叛軍的巡邏隊。
望著滿地死尸,為首的十夫長驚恐抬頭,只見開了數道口子的木柵欄外,是映透了半邊天的火光。
他顫巍巍的喊道:“敵...敵...敵襲!”
可惜他很快就覺得身體一冷,縱馬飛馳而來的宇文堅使槊刺透了他的身體。
嗚嗚嗚...
蒼涼的牛角號在黑夜中再次響起,一時間喊殺聲和馬蹄聲響徹天際。
好容易睡下的叛軍聽聞動靜,一股腦翻起身就往帳外跑,而迎接他們的卻是冰冷的刀鋒。
宇文堅率先殺入叛軍營內,縱馬飛馳的他挺槊盤舞,帶著大寧騎兵在營內橫沖直撞,敢擋路者盡數斬于馬下。
三部騎兵也如憤怒的公牛般鉚勁沖擊,一時間叛軍營內充滿了殺戮和慌亂。
聽到帳外動靜的俟亥逐忽一把甩開門簾,沖出帥帳,往東眺望而去,只見東營內火光沖天,那映透天際的火光,正直奔自己的中軍而來。
跟出來的俟亥泊驚道:“父親,這怕不是有萬騎,難道宇文步六服趕回來了?”
“怕什么!”
俟亥逐忽喝聲鼓勁,隨手一把扯過親兵,喝令道:“傳令下去,全軍起來迎戰,先派南營的五千人支援東營,一定要堵住口子!”
“諾。”
叛軍營內半夜起亂,王庭執勤的宇文素延眼眸一冷,趕緊上報王帳。
“大單于,叛軍營內正遭受突襲!”
“什么!”
聽到稟報,宇文莫圭一把甩開身上蓋的熊皮毯子,起身赤腳下地,三兩步走到帳外,死死盯著傳令兵道:“重復一遍!”
“大單于,叛軍營內正遭受突襲!”
“彩!阿歡好樣的!”
跟著起來的須卜蘭拿著虎皮毯走出來,趕緊將其披在宇文莫圭身上。
“別著了涼。”
宇文莫圭興奮的一把將須卜蘭抱在懷里,肆意的散發著他的振奮。
隨即宇文莫圭火速吩咐道:“全軍集結,過時者斬!”
呼延赤沙聞令,快步去傳。
對著匆匆趕來的仆從,宇文莫圭道:“取披掛來!”
須卜蘭幫宇文莫圭整理著衣甲,滿眼擔憂的囑咐道:“你可要緊著身子,遇事莫強求,看著帶點阿歡,他也是個不惜命的。”
宇文莫圭用手捏了捏須卜蘭的臉頰,笑道:“替我看好家。”
趕到南營的宇文莫圭爬上眺望塔觀望敵營,宇文素延問道:“大單于,叛軍營內的動亂是從東營開始的,咱們要不要出兵?”
宇文莫圭蹙眉問道:“哨位可曾發現外面的信號?”
宇文素延搖搖頭,道:“事先我們沒收到任何營外的信號。”
難道不是阿歡?
面對眼前敵友難辨的局勢,宇文莫圭心存不安,這不會是叛軍的自污誘敵之計吧。
正尋思著,收到消息的宇文屈云匆匆趕來,看到局面后,提議道:“不如先讓弟率軍出營,若是誘餌,大單于可發兵救我。
若真是須卜部的援軍來,我一動可分叛軍之兵。
若是順利,王庭大軍再擊不遲。”
宇文莫圭也不拖沓,點頭道:“調一千披甲武士與你,添四千部族騎兵,合五千騎先探。”
“諾。”
叛軍中軍營地。
俟亥逐忽正在竭力應對丘敦澤、達奚革、伊婁敏這三頭餓狼,誰料再添王庭營動,睡虎出籠。
兩頭壓力下,便是這寒冬天,俟亥逐忽腦門上的大汗也是止不住的流,心中暗暗叫苦,今晚咋都遇上的是搏命的主。
面對一輪輪沖擊,俟亥逐忽的親信部族所列軍陣,岌岌可危。
被算計過的兵卒,在抵抗上力不從心,身心俱疲是他們此刻的寫照。
對抗的雙方,似乎都在努力等一個對方先堅持不住的臨界點。
宇文堅槊死面前的叛軍,向北一望,火光在營內僵住了。
普拔靠過來道:“三部那邊似乎遇上了硬茬子,啃不下來。”
宇文堅眼神一動,估摸哪里必然離叛軍的帥帳不遠。
四顧周遭逃竄的叛軍,宇文堅兜轉馬頭,道:“驅趕逃兵為先,我等迂回到西南面,從側背打他們一下,給三部解解壓。”
“諾。”
兩百余騎立刻加速迂回,沿途根本沒遇上成建制的抵抗,反倒是他們趕著數倍與己的敗兵行進。
望著再次被射退的自家部族,丘敦澤心里跟刀絞一般,他親自拿著盾就要往上沖。
突然只見面前的敵軍陣,居然松動了。
眼看著逃兵沖擊叛軍陣后,引起混亂,宇文堅帶兵緊隨其后!
兩百余騎列沖陣,一頭扎進叛軍陣后,左沖右突,肆意踐踏。
陣角一亂,不知是誰慌亂的喊了一聲,“咱們被包圍了!”
瞬時恐懼席卷全場。
丘敦澤見此大笑道:“叛軍陣動了,弟兄們隨我沖!”
“殺!”
被大軍裹在陣中的俟亥逐忽本來已經止住了頹勢,誰料側后會來這么一群不速之客。
兩面受擊下,恐懼傳播的速度遠比他制止的快。
原本糜爛的軍陣一角正在迅速蔓延,陣前的三部又起了亡命意。
俟亥逐忽豈能不知道丘敦澤沖上來的后果,心生退意的他扯過來俟亥泊,附耳喝道:“你即刻帶著我給你的騎兵逃,快!”
俟亥泊驚慌道:“父親!咱們爺倆一起走吧。”
俟亥逐忽恨鐵不成鋼的一腳踹在俟亥泊身上,壓制著怒火,喝道:“莫圭找不到我是不會罷休的。
快滾!
給我俟亥家留下些血脈。”
“父親!”
“滾!”
望著俟亥泊踉踉蹌蹌的爬了起來,在親衛的保護下上了馬。
放下心來的俟亥逐忽神色黯淡,自己若是不死在這,怕是難行。
俟亥家可以輸,但決不能落下一個拋棄盟友的名聲。
若不然在草原上名聲臭了,今后誰還會聽他家的號召,更遑論東山再起。
安置完兒子,俟亥逐忽狂性大發,似乎找到了些年輕時候的影子,帶著叛軍負隅頑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