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宇文堅在案上悠閑地練著隸書,從王俊手里拿到了兩千個名額,足矣應付部內的壓力,現在就只能等待,準備下一步從征了。
看著紙面上的太安癸亥四個大字,宇文堅的心情不免有些低沉,這世道卻是越來越往亂處滑了。
正神游天外,就聽鮮于六敲門進來,道:“世子,昨日帶回來的那人醒了,前來答謝。”
“答謝?”
宇文堅瞧著門外,放了下筆,繞過矮案,笑道:“送走即可,為何還來通稟?”
此次回答的不是鮮于六,而是門外的陽裕。
“恩公,昨日救命之恩,裕前來拜謝。”
說著陽裕抬步進屋,作揖而道。
宇文堅嘴角莞爾,不是善客啊。
抬眼望望天色,宇文堅笑道:“我本是受景兄所托,臨時照料一二,未曾想陽先生卻是多禮,不如一起來用些茶。”
陽裕頷首,宇文堅一請,扭頭吩咐道:“鮮于六,拿些茶來。”
只見鮮于六端上來兩個蓋碗小心打開,壺中沸水一沖,隨即合上蓋子,伸手一請,退了出去。
陽裕看著這新奇的茶具,左右瞧瞧,問道:“世子,這是鮮卑喝法?”
宇文堅搖搖頭,隨口胡謅道:“我鮮卑肚子都吃不圓,哪來閑情逸致研究這寶貝。
這是先前在城中遇上了蜀中的商隊,偷師而來,里面是土財主上桌,竟撿好的放,今后樓內也會上這八寶茶。
陽先生算是第一個喝客,若有口味不合,還望多多包涵。”
陽裕拿起蓋子一瞧,道:“大棗、苦杞、胡桃、蒲桃干、胡麻、菊花,確如世子所言,皆是寶也。”
果然是世家子,雖說家中落魄,但見識卻是不少。
估摸味道出來的宇文堅端起茶碗,用茶蓋將上面的菊花等物推了推,細吮一口,與后世不差幾厘矣。
陽裕照貓畫虎,一嘴下去,悠嘆道:“士倫提前恭喜世子,此物將要大賣了。”
“哦?士倫兄何出此言?”
“世子的八寶茶中,所用之糖乃極品也,口感溫潤,若放在前魏文帝時,只要將此糖法獻上,估摸便能得一侯爵。”
宇文堅笑道:“若是士倫兄想要,此法送與你也未嘗不可。”
陽裕搖頭道:“君子豈能奪人所愛,況且就是我陽家做的出這糖,天下又有幾人還能吃得起呢。”
大廈將傾,士族內洞悉此味者并不少。
陽裕隨侍和演的時日雖短,但終歸是能借其力,看到別人難以望見的山峰,有此見識倒也是不奇怪。
宇文堅放下茶碗,道:“士倫兄的謝意,堅已見到,還有甚話,不妨明說。
你知道的,我學問不到家,要是再拐彎抹角,就怕聽差了。”
“世子說笑了,舞勺能成事者,放眼天下唯有世子了。”
吹噓一句后,陽裕轉聲便道:“我想請世子出面,勸說王將軍放了和刺史,勿要一錯再錯,行那犯上作亂之事。”
救和演?
宇文堅事前猜到了少許,但這陽裕直抒胸臆,就有點太過天真了些,和演能成此局,其中未必沒有自己的努力,現在要救,豈不是南轅北轍。
宇文堅苦笑道:“此事關乎幽州內部之爭,我一個藩臣,還是不要摻和的為上。
如此,士倫兄成事的機會說不定還會大些。”
陽裕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他此刻真的有些病急亂投醫,遂起身抱拳道:“是我思慮不周,打擾世子了,救命之恩,方容后報。”
宇文堅起身一請,道:“我送送士倫兄。”
送至大寧樓門口,兩人抱拳告別。
瞧著宇文堅目送陽裕離去,同樣是參與者的普拔問道:“世子為何不借機拉攏一下此人,大不了就是白跑一趟將軍府,他還得記著咱們的情。”
宇文堅道:“這事可不是好參與的,咱們身份特殊,此事又關乎幽州的上層之爭,何必因此在王俊心里留下根刺呢?
士族的事不是咱們現在能摻和的,少搭理,做好眼前的事就已經不容易了。”
宇文堅不拉攏陽裕的想法很簡單,不論是出于家族利益,還是個人利益,此刻他都不會選擇自己。
歷史上陽裕仕途坎坷,先仕和演、王俊,后仕段部、石趙,最終在慕容燕得以施展才華,他兜兜轉轉的時間還長呢。
也許等到他在王俊那里吃了掛落,自己再強壯些,說不定才能引來這只鳳凰。
宇文堅扭頭看著普拔道:“你有這閑工夫,還是關心關心段部吧,去年馬球賽時,段匹磾和段文鴦來樓內吃飯,也算是有約,但這小半年過去了,卻了無音訊。
我回來時詢問過守樓人,也說再未來過,你說說這是為什么。”
“這...”
宇文堅轉身走進樓內,他知道自家跟慕容部剛做過一場,段務勿塵就算再中立,也要晾他一晾,更不用說同在王俊麾下,宇文部的加入,其實是在分潤段部的餅。
后世都知道王俊倚仗段部,那同是女婿的蘇恕延呢?
想到此處,宇文堅停住上樓的腳步,扭頭問道:“段部留在城內的還是段疾陸眷?”
“聽守樓的人說,段疾陸眷在其父大婚后也回了令支,城內段部做主的,現在是段匹磾。”
段匹磾,怎么會是他?
段務勿塵就算調段疾陸眷回去,在城內留守的也應該是其弟段涉復辰,輪兩遍才能輪得上段匹磾才對。
突然宇文堅似乎是想到什么,怕是段務勿塵得了密令,已經在暗中整兵了。
暗呼一口氣,宇文堅張了張嘴,又合了回去,最后斟酌道:“你現在親自去請他,今晚來樓內赴宴。”
普拔扶胸便去,很快就有回信。
段匹磾以事眾為由,婉拒了宇文堅的邀請。
“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
宇文堅大筆一揮,就開始給王庭寫起信來。
安北將軍府前倚仗鋪開,崔毖的歸來,王俊親自著正裝出府迎接。
一下牛車,崔毖就驚呼道:“明公何至于此啊!”
王俊拉著崔毖的手道:“公替老夫遠行,歸來何惜這腳下一步,來與老夫同進堂內說話。”
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落座,崔毖便急不可耐的將懷中的絹布一抽,揚在了手上。
眾人驚呼道:“朝廷的暗詔。”
崔毖搖頭晃腦的呼道:“非也,非也,此乃陛下首肯,各司起草留存,用過大印的明詔!”
“明詔!”
瞧著眾人投來的熱切目光,崔毖心中滋潤,隨即將詔書雙手捧于王俊面前。
接詔的王俊眼露激動,望見這血紅大印更是大呼道:“果然是玉璽大印!”
不過隨即王俊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詔書上討伐的不僅僅有成都王司馬穎,還有河間王司馬颙,他這是要被當槍使了。
詔書的一角,已經快被王俊攥破了。
王俊瞪著崔毖質問道:“朝中誰給你頒布的詔書?”
崔毖茫然道:“自然是主政的長沙王和輔政的東海王啊。”
王俊抬步上前,一把扯住崔毖的袖子,質問道:“這詔書一路上你就沒看過?”
此時還覺察不出有問題,他就是傻子了,崔毖哭道:“陛下給明公的東西,我怎么敢輕看!”
聞言氣的王俊一把甩開崔毖,罵道:“廢物!”
司馬乂明發此詔就是逼他站隊,現在把柄落在別人手里,王俊心里簡直要發狂。
若是長沙王在接下來的斗爭中敗了,這東西落在司馬穎手中,他王俊等來的就是一劍封喉。
“司馬乂真該死!”
王俊一腳踹翻矮案,咒罵道。
眾人也是看了個懵,好端端的怎么罵起洛陽主政來了。
王俊鷹視眾人,下逐客令道:“今日老夫生感小恙,明日再聚。”
此話一出,眾人憋著好奇緩緩散去。
眼見閑雜盡去,王俊一把拉起崔毖哼道:“將你到洛陽的一舉一動都講出來。”
崔毖哪里敢瞞,趕緊竹筒倒豆子。
王俊眼角一提,道:“你是說李世容被殺當夜,你便接到了詔書?”
崔毖趕忙點點頭。
“李含是司馬颙的人,司馬乂這是要拖我下水,要在背后牽制司馬穎不得南顧。”
王俊正思索著,就見棗嵩匆匆進來,稟報道:“鄴城秘報,河間王聽說李含被殺,以討伐皇甫商為名起兵,命張方為都督,領兵七萬東出洛陽。”
王俊眼睛微瞇,司馬乂真是好手段,算準了崔毖回薊的時間,根本不給他尋隙轉圜的機會。
王俊咬牙道:“此乃亂詔,幽州拒不奉詔。”
棗嵩驚道:“這是朝廷正出之詔,若是不奉,州內怕是會起亂子。”
王俊扶頭道:“詔中只說了讓老夫統兵征討二王,但我幽州兵散各地,想要聚起來也不是一兩日的功夫,先拖一陣是一陣吧。”
棗嵩點頭抱拳道:“我這就去辦。”
瞧著棗嵩匆匆而去,就在崔毖以為王俊這次又要兩頭下注,踩中間時。
只見王俊眼里狠厲閃過,道:“既然你司馬乂要找死,那就怨不得我了。”
說著他將詔書一把甩給崔毖,吩咐道:“你即刻啟程,帶上和演,去鄴城,告訴司馬穎,老夫絕不奉此亂命。”
崔毖被驚的說不出話來,兩家可是對頭!
王俊見此態,直接罵道:“滾!”
崔毖這才連忙起身,奔著堂門跑去。
當崔毖火速趕到鄴城時,還未進城就望到了城外連綿的營帳,大軍就緒,自個腿先軟了三分。
司馬穎望著臺下跪伏著的崔毖,心中沒有半分喜色,和演雖沒遭到虐待,但遭受囚禁是實,這可是將他的臉抽的啪啪作響。
手里抖弄著詔書,司馬穎嗤笑道:“本王當那老狗是什么好性子呢,這一接到詔書就嚇成這副模樣,確實不當人子。”
崔毖此刻五體投地,又敢辯駁什么呢?
許是先前的禮物起了效果,一旁候著的孟玖笑道:“大王豈能跟個做臣子的計較,昨日還不是說要先教訓長沙王嘛,現在北面個安穩了,咱們正是南下得勝的時候啊。”
誰料司馬穎突然抬起一腳就踹在了孟玖身上。
而那孟玖竟順著力,在地上滑稽的滾了兩圈。
這下將司馬穎逗樂了,笑罵道:“這就是你個狗奴亂收錢的下場。”
爬起來的孟玖笑道:“老奴可是為府斂財,今就再給老夫人捐一個金臺。”
司馬穎用指點點,笑罵道:“本王家有四海,豈會貪圖你的這些臟錢,留著自己花吧。”
司馬穎起身用腳踢了踢崔毖,說道:“回去告訴王俊,他的事還沒完呢。
這次把人和詔書送來,不過是晚挨收拾罷了,他要是識趣,便早早將幽州讓出來,本王保他晚年。
而今,本王要帶著二十萬大軍南狩洛陽,給夠他時間想清楚。”
崔毖哪里敢回話,只能一個勁的道諾。
......
幽州聚兵的軍令,把宇文堅從大寧樓的安樂窩里拽了出來。
此刻望著奔騰向東的界河,宇文堅下令各部宿營。
因為走的倉促,他們一行沒有軍甲,皆是輕甲快騎。
大帳內,宇文堅望著諸將道:“按將軍府的吩咐,咱們防衛的此河段不算太長,營地設在中段,一二兩隊輪換,看顧上游西段,三四兩隊輪換,看顧下游東段,剩余部隊留于營內機動。”
丘敦虎和宇文吉,達奚步和伊婁莫忒紛紛扶胸應諾。
宇文堅囑咐道:“不要覺得河北的人馬都被司馬穎帶往洛陽,咱們就沒什么危險了,趁著此舉,好好練練,大戰不會遠了。”
安排完諸事,宇文堅和呼延乙那樓等人得空,選了個河邊飲馬洗馬。
舀上幾瓢水撒在馬背上,毛刷在手中慢慢洗刷,這是主人和馬兒培養感情的最佳方式。
呼延乙那樓邊洗邊問道:“首領,你說咱們要在這守多久?此次為何都是胡部守衛,不見一個幽州兵呢。”
宇文堅暗中腹誹,王俊倒是想派幽州軍來,但是他的忌憚太多,最終發現還是胡部好用。
政治上牽連甚少,只要卡住糧秣,撫慰好胡部首領,這些騎兵就是最好的打手。
宇文堅道:“不去管他們的事,以將軍府的軍令來即可。
至于守多久,短則數月,長的話,必然要到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