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暑熱持續,作為南下的發起方,須卜部的部眾正在午后準備會場。
千米帷幔相圍,羊毛軟毯鋪滿草地,案幾規矩擺放,草原上已經沒有幾部能讓宇文氏擺出如此大的陣仗了。
這也體現了大單于宇文莫圭對此次會談的重視,雖說心里有著趁火打劫的心思,但對于晉廷,此時的鮮卑人終是不敢小覷。
呼延赤沙拄劍巡視會場,作為此次會場的警戒,他親自從王庭親軍中挑選了五百勇士護衛。
在離會場二十里處,南下的千五親軍和須卜氏的兩千騎兵亦隨時待命,以備不測。
須卜歡作為最近的地主,直接將部族主力擺在了渝水河谷西口,拱衛著會場的絕對安全。
宇文部的臨時宿營地。
宇文屈云疾步走進大帳,稟報道:“大單于,幽州使團已經自松亭出關,申時左右便能抵達。”
宇文莫圭環顧帳內諸貴,笑道:“這是拼軟刀子的時候,王俊未來,但本單于已至,咱們已經先弱了一頭。
不過不打緊,遜昵延那小子能當主使,說明王俊也是技短,走了偏道。”
宇文步六服肅臉問道:“大單于可是因為遜昵延的緣故,讓我等會上退讓?”
宇文莫圭搖頭道:“不,按咱們的計劃來。
王俊此刻急著南去,為了安撫我等,必然要退讓。
至于退多少,就要看我們的本事了。
本單于還沒昏聵到要將部族利益置于親子之上。
步六服此次你為主使,屈云和阿歡為副,應對幽州使團。”
三人起身扶胸,領命而去。
一旁的須卜蘭急道:“你就這么遠遠看著?”
宇文莫圭無奈道:“那你跟我去會場外聽聽吧。”
“真的?”
“莫要做聲,否則我這老臉往哪擱。”
出了關門,望著身后跟著的護軍,衣著色彩斑斕,一時間宇文堅有些眼中黯然,自家、幽州軍、段部皆有,雖說都是各部里的精銳,但混在一起,不免顯得有些烏合之眾的既視感。
遙想當年漢軍就是自此出發北擊匈奴左部,路還是當年的路,但終歸不見當年的赤甲鐵騎了。
“主使何故沉悶?”
宇文堅側首一瞧,問話的是棗嵩,笑道:“只是看見此路,想起當年的孝武往事罷了。”
棗嵩眼神莫名,嘆道:“當年孝武皇帝北伐匈奴,耗三代之財力,國家自此疲敝,是非成敗至今難以論說。”
倒是一旁的段務勿塵跟聲道:“誰活著誰就是贏,依我看是大皇帝贏了。
當年若是沒有漢軍北伐,哪來我鮮卑人的今天,匈奴事敗,祖先也曾幫過漢軍的場子,就跟我段部今日所做的一般無二。”
聽著兩人截然不同的看法,宇文堅笑道:“孝武帝北伐是為了子孫不打仗,咱們此行亦是為了維持北疆安定,輕易不起戰禍,進而波及子孫,勉強也算是殊途同歸,到時候還望兩位鼎力而為。”
“這是自然。”
“沒錯。”
夕陽的余暉下,宇文堅一行抵達了會場。
瞧著出來迎接的呼延赤沙,宇文堅下馬道:“我等奉安北將軍令,前來與會,煩請將軍引路。”
呼延赤沙似是不認識般,規矩應諾,帶著一行人入場。
跨過帷幔,宇文堅掃視全場并未發現宇文莫圭,心中不免松了口氣,畢竟要是大單于親來,難免上座,到時候爭起位來,又是一筆糊涂賬。
會場的案幾東西兩向,呼延赤沙將眾人引到了西座。
見宇文部如此安排,棗嵩眼露滿意,坐西朝東主位也。
宇文堅還未將屁股坐下,就聽對面宇文步六服率先發難,哼道:“遜昵延,你小子年長了兩歲不假,這本事見長,居然見到叔伯親舅都不拜了?”
未等宇文堅回話,棗嵩率先說道:“燕公世子乃此次幽州主使,此會場內只有幽州和宇文,豈能用親疏來論。”
段務勿塵無賴的幫腔道:“要不我把大棘城內的姻親也叫來聚聚?”
“你!”
提起慕容氏,這會場里卻是沒有能慘過宇文步六服。
眼見氣氛未談先僵,宇文堅面色肅然的起身道:“常言道公私分明,奈何小子年弱,難以做到,東邊為親,西邊為公,著實令親者痛仇者快。”
說著宇文堅繞過案幾,抬步走到兩邊案幾中間喚來普拔。
普拔端著盤走了過來,盤里放著一把短匕。
宇文堅沉聲道:“我為幽州主使來此,已是不孝父母,愧對部族,當以命還之。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命尚待用,普拔削我發代之。”
聞言宇文步六服、宇文屈云、須卜歡三人盡皆眼角一抽,這小子是準備放棄部族繼承權,死心塌地的投幽州了不成。
普拔顫抖著雙手,用短刀給宇文堅剃了個平頭出來。
宇文堅起身抖落碎發,又道:“剃發還部,但我宇文部受朝廷大恩,添為燕公。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遜昵延既已不孝,又有何臉面來當此任。
當去此官服,以謝朝廷之恩。
普拔將我官服印信,送于棗長史帶回。
堅無顏再當此使,孤身歸鄉牧羊去也。”
說著宇文堅脫去官服,取下腰間的印信置于盤內。
待普拔將東西端到案前,棗嵩和段務勿塵的臉也黑了,主使居然想著臨陣脫逃。
剃發還部,脫服還朝,宇文堅倒是溜的干脆,但沒了這個燕公世子從中調和,雙方還不得正面硬撞?
很快在雙方交錯的眼神里達成一致,決不能讓宇文堅這小子溜掉!
棗嵩出聲道:“世子能辭官,但未曾辭爵,作為我大晉公爵的繼承人,于情于理都不能對談判之事置之不理,這有違朝廷規制。”
宇文步六服跟聲道:“大單于和閼氏都不在場,我等雖為叔伯親舅,但絕不敢應下此事,遜昵延繼續吧。”
宇文堅左右一瞧,眼見雙方松口,為難道:“退又不退,認又不認,各位又何苦為難我一個晚輩?”
棗嵩篤定道:“世子為主使,此事絕無更改之意。”
宇文步六服是知道圍帳外有誰的,捏著鼻子道:“我等亦是如此。”
宇文堅面露難色,攤手問道:“諸位都是我的長輩,堅雖為主使,但說話大家能聽嗎?”
宇文步六服氣道:“你小子別得圈望羊!”
棗嵩猶疑道:“若是此話有悖于世子嘴里的初衷,我怕是難以做主。”
宇文堅望著宇文步六服道:“看來二叔是不愿意聽我這個小輩一言的,罷了,我還是走吧。”
“你!”
宇文步六服用眼角一瞥圍帳,咬牙哼道:“那我就聽聽你嘴里能蹦出來幾個音。”
見好就收的宇文堅可不敢再撐,直接道:“幽州與宇文之間,誰都不愿意兵戎相見。
既然如此,雙方都應該保持克制,維護這份來之不易的和平。
作為雙方的牽線人,我認為應該設定一個前提,總不能憑空建起樓閣,要似漢人建房,只有打下地基,才能建高樓閣,又似鮮卑,只有打好地樁,拉緊繩索,方能撐起帳篷。
政事上,宇文部地處偏遠,當以幽州為主,燕公當與博陵公在朝堂上同心進退,以維護朝廷在東北的安定。
經濟上,宇文部貧弱,幽州應適當補助,維持榷場的交易正常,助宇文部少受饑饉之苦。
至于軍事,雙方應當劃分明確,設立連接共管的緩和區,以求最大程度的減少兩軍摩擦的風險。
如何?”
聽宇文堅話落,圍帳外的宇文莫圭站起身子,須卜蘭趕緊起身,壓著聲音問道:“怎么這就走了?”
宇文莫圭苦笑道:“遜昵延此話為基,我們與幽州的關系當得到最大限度的緩和,雙方都沒心思打破這個平衡。
既然事情已定,還在這干啥?
聽他們在小事上扯皮不成。”
須卜蘭眼睛瞇成了月牙,笑道:“我家遜昵延這么厲害不成。”
宇文莫圭拉著須卜蘭走了,他知道不是宇文堅的話有多管用,而是幽州愿意出價。
不論價高價低,他南下這一波就不算虧,無非是當雇傭兵罷了,老祖業了屬于。
果然在討論一會后,棗嵩點頭,愿意遵循宇文堅提出來的淺見。
宇文部一方的主要精力也是在商貿緩解部族上,至于其他方面,自然是能放則放。
至于細節,就不是宇文堅能把控的了,畢竟雙方來之前都做了相應的準備。
談價說碼的爭論持續了整整三天,瞧著一頁頁寫滿字的紙,幽州與宇文部的細則終于得到了與會者的一致通過。
棗嵩親手將書稿交給親兵,送于松亭關內,此時的王俊已經抵達。
只是粗略的掃了掃,王俊便知道幽州在這場談判中并不吃虧,幾乎是用了少量的賞賜和正常貿易就能安穩住宇文部。
唯有宇文堅提出來要將整個烏侯秦水劃為緩沖區的事令他有些詫異,這條南北長廊成了共治之土,有意思。
面對宇文部,知道國內一團糟的王俊也沒了前些年般強勢,不多想便首肯。
很快棗嵩便和宇文步六服簽字用印,雙方達成了烏侯秦水之約。
王俊在積極處理幽州的后院,防止胡部趁著幽州主力南下之機生亂。
而鄴城正在進入最后的狂歡,司馬穎已經提前帶著上下,連續開了多日的勝利宴了。
宴會上瞧著一群鶯鶯燕燕在群臣的懷里撒嬌,司馬穎有些找回當年武帝羊車尋歡的感覺,今夜或許就能試試。
“大王,飲勝。”
軟糯的聲音聽的人骨頭都酥了,瞧著懷里的美人,司馬穎笑道:“寡人喝了,美人豈不是無飲,來,與寡人同飲。”
不待懷中的美人嬌哼,就見孟玖著急忙慌的從殿外跑了進來,近前壓著聲音道:“大王,不好了,不好了!”
司馬穎臉上閃過不悅,哼道:“有什么事能比寡人跟美人喝酒更急?
說,若是差了,今晚你就去給我的美人洗腳去吧。”
孟玖趕忙附到司馬穎耳邊。
“什么!”
司馬穎一把推開懷里的美人,怒急的他踹開御案,嘶吼道:“司馬乂當反賊,司馬越又想當反賊,真是狼子野心!
寡人當日就不該繞過他!”
眼見司馬穎臺上發怒,殿內陪侍的女郎紛紛退場,有些事她們知道是聽不得的。
可惜已經晚了,孟玖在得到司馬穎的一個眼神后,就知道該怎么做了,殿中的百余陪侍,一個都跑不了。
盧志起身問道:“大王因何發怒,可能將詳情告知我等?”
緩過怒的司馬穎一揮手,孟玖會意道:“洛陽的內應發來最新消息,司馬越聯絡禁軍諸將,恐有北上鄴城之意。”
“這怎么可能?”
“東海王居然反叛!”
殿內的議論聲轟然而起。
盧志蹙眉提醒道:“大王,此事若成真,東海王怕是會拉著陛下一起來,到時候便是御駕親征,咱們不得不防啊。”
“御駕親征?”
司馬穎眼露不屑,哼道:“難道司馬越以為帶著那個傻子,就能戰勝寡人的百萬大軍了不成。”
一旁的司馬王混道:“大王,咱們北面正跟王俊的幽州軍對峙著,此時若是洛陽起兵,咱們就將陷入南北對攻的不利形式。
為了防止此景,我軍當匯集主力,合力先攻一處。
擊其一頭勝之,其另一頭必然心怯,傳召可定。”
司馬穎若有所思,問道:“先王俊,還是先司馬越?”
盧志急道:“大王勿要起北上之念!
王俊之禍不過一州,東海王要是挾持天子,傳召天下,大王有被群起而攻之害。
我軍當集結主力,南下爭洛!
此次決不能再將陛下置于他人之手。”
“目無君上!目無君上!爾等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眾人尋聲望去,居然是沒忍住的東安王司馬繇,他指著堂上諸公罵道:“陛下若是親來,諸軍豈有迎戰之理,當跪地請罪,以求陛下寬恕才對,爾等安敢狂言誤我皇家。”
司馬穎神色一冷,哼道:“思玄醉了,左右扶出去休息。”
眼見左右武士襲來,被拖走的司馬繇高喝道:“司馬穎你不能毀了我家,天下未平,我家再也不能帶頭欺君罔上啊!”
聽著自家人的辱罵,司馬穎面如黑炭,冷聲道:“豈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