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內(nèi)，宇文步六服一落座，軍甲都不脫，就盯著宇文堅問道：“如今慕容廆生死陣前，看樣子薊城必保慕容氏不亡，我家當如何？”

宇文堅道：“慕容廆意外死于陣前，誰扶新首領(lǐng)起來，今后誰得利。

三日之后的會上，誰當慕容部的下一任首領(lǐng)，才是今后遼西局勢的關(guān)鍵?！?

統(tǒng)羅突嘟囔道：“慕容廆的兒子可不是少，慕容翰、皝、仁、昭一串排著呢。”

宇文堅道：“是不少，但能有望爭位的，無非兩人。

今日陣上的長子慕容翰，以及嫡子慕容皝。”

統(tǒng)羅突不信道：“慕容皝？他太小了吧，歷來我游牧之家，皆選成年者繼位守家，幼子難守其業(yè)。

慕容氏貴族雖說學(xué)了漢人多年，但又怎會讓個娃娃登上首領(lǐng)之位?！?

宇文堅心道怎么不會，東漢末那會小皇帝還不是一個接一個。

幼子登位必然倚仗母家，而此時段部依附王俊，正是愈來愈強的時候，慕容和段氏的姻親之盟必然會變得更加緊密。

宇文堅道：“慕容皝雖小，但其背后的實力卻一點都不小。

其母段夫人出自段部，段務(wù)勿塵豈會放任侄兒不幫，而將慕容氏推出去呢？

得慕容氏，段部的北境無憂矣?！?

宇文步六服面露凝重，說道：“為了便于今后，看來咱們得支持慕容翰，讓他們兄弟相斗。

但聽說這小子弓馬嫻熟，也是個了不得的。”

宇文堅搖頭道：“二叔，我估摸慕容皝上位并不會一帆風(fēng)順。

段部想插手進來，必然要引起慕容部本部貴族們的警惕，畢竟慕容廆雖亡于陣前，但其部眾卻大部回了棘城，他們不會眼睜睜看著段氏把持慕容部的。

慕容翰年長些，自身又勇冠三軍，這很容易得到慕容氏貴族的支持。

畢竟誰家也不愿意被偷了不是。”

宇文步六服問道：“那你覺得薊城會讓誰上位？”

宇文堅篤定道：“慕容皝。”

“這是為何？”

宇文堅解釋道：“朝廷把持在世家手中，世家傳承首重嫡庶，慕容皝乃正妻嫡子，是法理上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棗嵩乃世家出身，必然會維護此法，此為私。

慕容廆當政時，與王俊若即若離，雖臣服順從，卻不是嫡系心腹。

若是推慕容皝上位，由嫡系段部遙控慕容，王俊的勢力將再次膨脹。

棗嵩乃王家之婿，必然也愿意促成此事，此為公?！?

“若是按你所言，朝廷必然支持慕容皝，那我家就算支持慕容翰也無濟于事?！?

宇文堅搖頭道：“我家為何要支持慕容翰？

慕容翰和慕容皝之間無非是兄弟相斗，慕容翰雖長非嫡，天然占據(jù)著劣勢，沒有母家的支持，很難在繼承上爭過慕容皝。

故我家當推慕容運繼承慕容部首領(lǐng)，用草原法兄終弟及。”

說到這，宇文堅暗中瞥了眼宇文步六服，想看看他對兄終弟及的反應(yīng)，誰料統(tǒng)羅突樂道：“遜昵延，你太壞了，不僅想讓慕容家兄弟相爭，還要添上叔侄相斗。”

略微有些遺憾的宇文堅收回目光，繼續(xù)道：“慕容運是各方都能接受的選擇，他上位慕容部會親薊城，但絕不會如慕容皝般，整個部族都被段部掌控，有相應(yīng)的獨立性。

慕容氏貴族們也能按草原法接受成年首領(lǐng)的領(lǐng)導(dǎo)。

至于害處，要過兩年才能體現(xiàn)出來，但慕容氏沒得選擇。

要么直接淪為段部的傀儡，要么飲鴆止渴，沒有第三條路給他們選。”

宇文步六服道：“慕容運會不會效仿拓跋祿官，最后將部族一分為三，竭力消弭內(nèi)戰(zhàn)。”

宇文堅搖頭道：“不會，就算慕容運想學(xué)，現(xiàn)實也不允許。

其一，慕容部不似拓跋部地域廣大，小家難分，再說他們外部不穩(wěn)，夾在各方勢力之間，時刻在受威脅，豈會自己分裂被人各個擊破。

其二，拓跋祿官能分的下去，因為拓跋猗迤和拓跋猗盧是親兄弟，慕容翰跟慕容皝之間卻是同父異母，雙方實力相差懸殊，怎么分都不會擁有和平?！?

宇文步六服緩緩點頭，贊同的同時問道：“那如何將慕容運推上去呢？”

“二叔覺得王俊的北疆大策是什么？”

“用慕容部牽制我家和高句麗?！?

宇文堅道：“那我家惡之的，必然是薊城喜歡的。

派人散消息出去，我家支持慕容翰繼鮮卑都督之位，同樣希望慕容運能去薊城任職，這可以當做是我們退兵的條件。”

宇文步六服頷首道：“此事我會派人去辦的?！?

言盡于此的宇文堅告辭出帳，宇文步六服望著一旁的統(tǒng)羅突，嘆道：“你將來的富貴都在遜昵延身上嘍?！?

幽州新營內(nèi)。

棗嵩主座高坐，其左手處是段務(wù)勿塵父子，右手是一身白衣的段夫人母子。

有求于人的段務(wù)勿塵主動放下了王俊最優(yōu)秀女婿的爭奪，笑道：“臺產(chǎn)，皝兒接任朝廷任命的事，你看？”

棗嵩豈會不知道段務(wù)勿塵的心思，扶持慕容皝上位，對薊城來說也是利好，不過自昨日起，營內(nèi)就有傳言起，宇文部是這次的主調(diào)方，他不得不慎重對待。

抬手抿了一口溫酒，棗嵩道：“燕公處怕是不喜?！?

段疾陸眷急道：“他宇文部憑什么置喙此事，這是慕容部的內(nèi)政。”

許是想到了什么，段疾陸眷又悻悻的將話咽了回去。

眼見侄子說錯了話，段夫人柔聲補救道：“棗長史，宇文部歷來與我家有仇怨未解，他們的話怕是不能盡信。

朝廷歷來嫡庶有序，陛下亦是借此登位。

依奴家看，宇文部這是沒安好心，想挑起我部內(nèi)兄弟內(nèi)斗?！?

棗嵩肅聲提醒道：“陛下之事，作為下官還是不置喙的好，夫人慎言。”

段夫人聞言趕緊認錯道：“奴家知錯?！?

棗嵩道：“段首領(lǐng)，你們也要理解朝廷的難處，慕容部已經(jīng)遭受重創(chuàng)，不能再添戰(zhàn)事，影響明公的御北大略。

本官也很想讓慕容皝接任都督之位，但不能因此，惹得宇文等諸家再起兵戈，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段務(wù)勿塵眼露不滿，他眼里自己已經(jīng)低下一頭，棗嵩卻還是要照顧其他各家，明顯是不把段部當自家人。

段務(wù)勿塵微怒的起身道：“如此就勞煩臺產(chǎn)費心了，老夫去看看兵馬?！?

說著便往帳外走去，段疾陸眷緊隨其后，段夫人見狀，也是微微一福，帶著慕容皝走出了大帳。

見此情景，棗嵩心中一嘆，現(xiàn)在段部的索求已經(jīng)影響到了周邊部族的承繼，要是再養(yǎng)上兩年，段部的實力再提上一提，幽州又如何處理這尾大不掉的胡部。

想到這，棗嵩不免想到跟幽州關(guān)系同樣緊密的宇文部，正所謂無風(fēng)不起浪，營中的流言從哪里來的，來源恐怕也不難猜測。

這種手段不是依羅和高乙弗利能使出來的，因為他們一個在索要慕容部的人口，另一個則在索要大棘城以東的土地，目光都是瞄在當下。

不像宇文部和段部，他們已經(jīng)將目光投到了遼西的未來，想到此處棗嵩不免腦袋發(fā)痛。

既然胡部心思繁多，那便要用他們聽得懂的話來講，要讓局內(nèi)的胡部都知道，這東北還是朝廷說的話才管用。

棗嵩扶額問道：“遼東的兵馬走到哪了？”

“回長史，李校尉的兵馬還在遼東西境，尚未進入遼西境內(nèi)。”

棗嵩慍怒道：“荒唐！堂堂東夷校尉，掌護鮮卑乃其本職。

其麾下高句麗、扶余越境入寇遼西，乃造反之舉，他卻如此拖拉，簡直有負圣恩。”

回話的書吏勾頭道：“聽說是太守府短了校尉府的糧秣，李校尉是有糧無兵...”

“夠了！”

棗嵩少見的打斷了書吏回話，當一個秘密是眾所周知的時候，它就不是秘密了，而是有他非行不可的理由。

棗嵩將令牌解了下來，吩咐道：“傳令給李臻，后日他作為遼東的代表參會，務(wù)必不得拖延，否則本官必然上書參他一本?！?

“諾。”

距離棘城南門不遠的城墻上，城垛處一身白衣的慕容運和慕容翰，看著段氏父子和段夫人的車駕往城內(nèi)而去。

氣不過的慕容運一拳砸在城垛上，罵道：“真是狼子野心！大哥尸骨未寒，這親家就開始惦記我慕容部了不成！”

慕容翰的狀態(tài)不是很好，滿臉的落寞，遠不像昨日戰(zhàn)場上的殺神猛將。

慕容運扭身望著慕容翰道：“翰兒，大棘城的基業(yè)，是自先祖莫護跋在魏時就立下來的基業(yè)，爾父將其發(fā)揚光大，如今這姓段的想盜我家基業(yè)，叔叔決定支持你跟慕容皝打擂臺，我就不信了，我部內(nèi)的貴族們會投了這異姓狗奴。”

慕容翰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父親因救我而亡，部族累傷數(shù)萬，我有何臉面去爭這個位子，翰余生只為一事，覆滅高句麗爾。”

“你！”

“哎！”

慕容運指著的手指頭彎曲的收了回來，惱道：“你這娃子咋就心善如此，你不去爭，老叔去爭！

老叔還不信了，這大棘城之業(yè)，還不姓慕容了不成！”

瞧著氣呼呼的慕容運走了，慕容翰眺望著城南的晉軍營地，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若是父親再世，又怎會看著家里兄弟相爭，叔侄反目呢？

高句麗大營內(nèi)，高乙弗利剛吩咐完麾下將帥，雖說有著晉廷的調(diào)解，但晉軍的人數(shù)太少，根本看顧不過來，這要是不趁機在慕容部的地面上搜過一番，補貼家用，那便顯得太過守誠了些。

瞧著得令的將帥們笑呵呵的走了，高乙弗利這才揉了揉臉放松，說道：“能削弱慕容部一分都是好的?！?

倉助利道：“大王，此時晉廷插手調(diào)解，怕是會對我家不利，我們是否要聯(lián)絡(luò)其余各家，一起給晉廷施壓?！?

許是沉浸在送走了慕容廆，搞定了稱雄遼西慕容部的喜悅下，高乙弗利對倉助利的這個提議并不感興趣，哼道：“這次對慕容氏之戰(zhàn)，本王錯就錯在讓你出使扶余，跟宇文兩家結(jié)成了同盟，將這兩只狼引進來后，我家是傾國而出，結(jié)果卻讓豎子搖擺成名，若有機會，本王一定報這宇文部退盟戲耍之仇！”

眼見高乙弗利對宇文部不滿加劇，倉助利道：“大王不喜宇文，那扶余王那邊咱們不能斷了，畢竟依羅王還是有功的。”

“有功又如何？”

高乙弗利哼道：“此戰(zhàn)以后慕容部雖存已殘，宇文部從此戰(zhàn)來看也已露疲態(tài)，晉廷遼東主官互斗，還有誰能阻止我家稱雄遼東？

扶余跟我等同宗，是最容易咬下來的肉，大對廬不會覺得依羅看見王師，會乖乖投降吧?！?

對扶余的野心，高句麗上下從未隱藏半分。

倉助利也知道北上拓地要比南下容易的多，不過慕容廆的例子在眼前擺著，高句麗若是將周遭都得罪了，豈不是會復(fù)其老路。

倉助利道：“今日慕大王恩德，我大軍攻破慕容氏，下一步吞并扶余，為臣也無異議。

但西面的宇文部和南面的晉國，我家豈能不防。

何不相仿當年秦國的遠交近攻，交好宇文部和晉廷，打擊慕容部和扶余，若是能盡吞兩地，其余兩家也無憂矣。”

對晉廷示好，高乙弗利心里還能接受，畢竟有著前魏和繼任者的兩次打擊，高句麗對宗主還是滿懷敬畏的，但若是向宇文部這樣的草原蠻子低頭，他高乙弗利自己都覺得的掉價。

他哼道：“棗嵩那邊你尋些山珍貴物送過去，告訴他，我家愿意聽從朝廷調(diào)解，但也別松了咱們的條件。

至于宇文部，不去理他。

些許蠻夷匪類，不過是吃了幾口飽飯，豈能跟我家相交，晾他也不敢與本王為敵?！?

戰(zhàn)事雖然停了，但高句麗的斥候并未休閑，宇文部的大營就在那里，很容易就能看出來虛實，拖了三年，早就將這個草原部族拖垮了，一時之間定難再掀大戰(zhàn)。

倉助利隨即點頭道：“大王休憩，老臣這就帶禮物去拜訪棗長史?！?

眼見倉助利走了，感覺已經(jīng)能遠遠將叔叔高相夫甩出幾條街的高乙弗利信心滿滿，吩咐道：“傳令給祖弗，讓絕奴部趁著依羅遠在遼西，開始著手準備拉攏其麾下的扶余諸部?！?

“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