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氣非常非常毒，縣里三中的那棟帶白色瓷磚的教學樓都被曬得發燙，墻面的熱汽將空氣都要扭曲，墻是沒法靠的，僅僅手貼一下墻面都要趕緊縮回來，忒特么帶勁。

就連教學樓后墻根下的雜草經過熱氣的洗禮，早沒了露水，葉尖卷著圈干巴巴，蔫頭耷腦地貼在地上。

這時候來后面小賣部來跟冰棍那絕對是爽上加爽。

張然睜開眼，教室里稍微帶點悶勁，窗戶都開著，但少風，后頸的汗黏在衣領上，一抬腦袋就蹭得發膩發癢，鼻子里鉆進來的味兒帶著一種特熟悉的感覺——粉筆灰裹著舊書本，成年以后因為鼻炎的原因嗅覺下降了很多，但此時這種嗅覺的充實感不禁想要淚目，還有前排年級強者，班級NO1趙玉兮的側臉，她的馬尾辮飄出的洗發水香味。

這味兒就像是一枚生銹的圓頭圖釘，“扎”的一下就戳進他混沌的記憶里。

他此時的樣子是正趴在課桌上睡，胳膊底下壓著的是本《代數》，封皮和書頁都卷了邊，口水浸出的痕跡在一道道函數題上暈開。

前排“沙沙”的翻書聲，透出的是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趙玉兮的辮子跟著她搖頭晃腦的動作掃過椅背，掃過自己的指尖，精致的發梢，緊致梳理的黑色頭發，一旁窗臺上還落了片從窗外飄進來的樹葉，是在做夢嗎，好真實的感覺。

“張然。”陳英老師的聲音從講臺那邊飄過來，語氣軟塌塌的，跟剛擰過的濕抹布一樣，沒什么力道，但又不容置疑。

四十五歲的女班主任捏著半截粉筆，眼睛跟探照燈一樣掃過來，沒怎么停，落在他桌角那本從校外商店租借的《哆啦A夢》上：“下午把上周的語文作業補了，交給班長就行。”

沒有訓斥，沒敲講臺的教鞭，連頓一下都懶得，她轉身在黑板上寫上今天課本中的重點，粉筆劃過黑板的“吱呀”聲刺得人耳朵疼，全班都懂，對張然這種常年泡在“先鋒”網吧的主兒，早沒心思費口舌了，當然她也從來不費口舌，縣里這年代管理都松散，真的是全憑自覺。

張然猛地坐直，后背的汗都跟著涼了半截，高木凳的腿在水泥地上“吱呀”一刮，在安靜的環境里格外炸音，全班都抬頭看他，除了還在黑板上寫啊寫的老師，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況。

被叫醒，然后打起精神，屁股下的凳子前挪，挺直身子，制造出噪音，陳英不用回頭都能想到的畫面。

前排的趙玉兮都嚇得一回頭，嬰兒肥的臉都跟著顫了下，鏡片后的眼睛瞪得跟個大鈴鐺似的：“你瘋啦？詐尸?。俊彼麤]理這丫頭的吐槽，目光跟雷達似的掃過教室。

“特么的，是真的么！我靠??！”張然狠狠的掐了下自己的腿。

疼！話說做夢掐肉，這件事是真的！夢里掐肉是沒感覺的，因為，試驗過。

但此時鉆心的疼，時刻提醒著，這是真的！真的！

靠窗第五排，也就是自己的后排，文卿若正用筆頭輕輕戳徐曉曉的胳膊，倆人頭湊在一塊兒嘀咕，陽光從窗外擠進來，穿過大槐樹葉縫兒落在文卿若的發尾和胳膊上，憑添了一份獨屬于此時代的痕跡。

聽見動靜文卿若抬起頭，睫毛跟兩把小扇子似的輕輕扇了扇，看見張然時，嘴角彎出個淺淺的弧度。

就是這雙眼睛，也不知自己當初是著了什么魔，張然的喉結狠狠滾了下，三十七歲的自己，剛在城里新買了學區房，手里的項目也快收尾，人生總算有點盼頭，——可眼前的這雙眼睛，把所有念想和真實都統統戳破了，她叫文卿若。

從幼兒園到小學，從小學到初中，高中沒在一起，大學又湊在了一個學校，這種緣分的宿命感兼職拉滿。

初中畢業照里，她笑出梨渦的眼睛，她絕對不是年級最好看的那個，但她一定是張然的白月光，是一次偶然造就的心動。

她在大學后拉著自己跟徐曉曉暑假在商場門口發傳單，賣消防包，還記得自己騎著自行車載著她，汗順著額角流進眼里，她愛笑的眼睛。

最后是車禍的現場，被血糊住、再也笑不出的眼。

那年，自己依然還記得，豐產路，紅色自行車，徐曉曉在電話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都嘶啞了：“張然，都怪我……要不是我非拉著卿若出來，她就不會被那輛大卡車……”救護車的鳴笛聲透過聽筒鉆進來，跟把鈍刀似的，在他心口反復割。

后來他趕去醫院，看見的是徐曉曉空蕩蕩的褲管，還有文卿若那對沉默的父母，他們就這一個女兒。

“靠！”回想到這里，張然不禁低罵一聲，聲音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的沙啞，這陌生又熟悉的調子，連他自己都愣了愣。

他下意識摸向口袋，手指觸到個硬邦邦的玩意兒——是那臺銀色的隨身聽，精致中帶著一種巧勁，隨身聽的耳機纏繞在一個個按鍵當中。

按播放鍵的時候會有咯噔一聲，是 SHE的《Super Star》，熟悉的感覺順著耳骨鉆進來：“笑，就歌頌，一皺眉頭就心痛……”他都快忘了，這老東西該怎么用。

文卿若的耳朵動了動，悄悄把抽屜里的磁帶盒拿出來壓在數學課本下往張然那里推了推，指尖點在張然后背，一種特殊的感覺，就那么憑空出現，張然瞥到那抹黑色，周杰倫的《晴天》，封面邊角和包裝都很精致，一看就高檔，跟他這隨身聽一樣犀利。

稍微回味了下腦海中的提示音，是重生加穿越，就連腦子里都還蹦出個諸天善行的系統，要行善諸天，應該算是妥妥的金手指，但張然還沒來得及細琢磨，就聽見身后有人湊過來，那偷偷摸摸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借我倆聽聽唄?！笔切鞎詴?，貓著腰在后排用筆戳啊戳，連手指都開始動了起來，直接就往他耳機上點，這姑娘向來不客氣，跟沒見外似的。

她也一樣扎著馬尾鞭，額邊的碎發黏在臉上，汗津津的，校服領口別著支發卡，手里是小熊形狀的筆，就連說話時嘴角都掛著點促狹的笑：“快快快，別獨享，給我倆聽聽，下課還你”張然把隨身聽連同耳機摘下來背著手塞給后排的她倆，看著倆姑娘眼睛瞬間亮起來的樣子，頓覺好笑。

徐曉曉抽出SHE的磁帶放入杰倫的晴天，跟著節奏輕輕晃頭，嘴里無聲地念歌詞。

“然子，夠意思啊，給她倆聽不如給我聽?！弊筮呍舅X的溫向南醒了，不過動作沒怎么變，還是雙手趴在課桌上，這小子確實很帥，很抗顏值，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動感地帶 T恤，頭發是短毛刺，一甩頭能聞到香味，也不知道是用的香水還是什么，他此時正把本《灌籃高手》漫畫藏在《歷史》課本后面，“昨晚 CS你跑哪兒去了？我們跟124班劉洋他們打比賽，少個人被虐慘了。

呂鵬那家伙CT躲在箱子后面還被人繞過來用匕首捅了，哎，可丟死人了！”作為同桌的呂鵬在旁邊急得臉紅脖子粗：“丟你個蛋蛋！那孫子陰在集裝箱后面，誰看得見？你們沖那么靠前怪我？”

下課鈴響了。

他起身，連說話聲音都大了不少：“然子，今晚去不去？我有五十塊，夠咱幾個包夜了，我昨天找了個新地，特得兒勁！”張然的目光沒看他倆，落在后排的文卿若和徐曉曉的身影上。

上課時沒辦法光明正大的看，下課了不得好好審視審視。

姑娘正低頭在筆記本上畫著什么，肩膀輕輕聳動，想來是被徐曉曉的哼唱逗笑了。

初二那年也是這樣，在教室后排的角落，文卿若拉著他玩剪刀石頭布，她輸了就讓他刮鼻子，手指觸到鼻尖時的溫度，燙得他整節課都走神，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她成了自己的白月光，初二以前是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就那么一刻，仿佛世界都變換了模樣。

“不去?！睆埲话讯鷻C線纏回隨身聽，“我得補作業?！睖叵蚰细犚娞齑蟮男υ捤频模骸澳阊a作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別說陳英不管，你真要交了她才會覺得奇怪，咱都這樣，還裝什么好學生！今天上午沒曠課算不錯了?！?

“不然呢？”張然的聲音挺平淡，卻讓倆死黨都愣住了，“天天泡網吧，等畢業跟沒長腦子似的，去工地搬磚？到時候扛水泥都嫌沒勁。”以前的張然靦腆得像個姑娘，被調侃只會紅著臉低頭也不怎么反駁，哪這么懟過人。

“擦，你是不是吃槍藥了？家里是不是說你了？”呂鵬皺著眉問。“然子，不是我說你?！睖叵蚰鲜掌鹜嫘Φ纳裆?，“咱們就算現在開始學，我估摸也難考上高中，不如就這么著吧，等畢業了實在不行去我爸的廠，我給你倆找活，不比念書強？”

張然笑了笑，沒接話。

他知道溫向南說的是實話，前世的自己就是這么渾渾噩噩，中考連普通高中的分數線都沒夠上，最后托關系進了個私立職高直接上的2+4，2年職教4年大學，只要成績靠得住，直升，也是在這個時間跟文卿若、徐曉曉徹底斷了交集。

直到大學在省城重逢，才發現彼此早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時候自己還成了他們的學長，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好笑。

下課一會功夫，王俊才就叼著根已經幾乎吸完的煙，從后門晃進來，身形晃晃蕩蕩。

在初一的時候基本沒幾個抽煙，初二的時候躲在教學樓后面的小賣部抽煙，到初三了幾乎光明正大的在教室外一側的楊樹下抽煙。

這小子穿件校服，拉鏈全敞開著，褲腿卷到膝蓋，露出腳踝上系的紅繩，繩上還拴了特別小的銅鈴，走路時“嘩啦”響。

他往張然旁邊的空位一坐，凳子腿在地上“吱呀”劃了道印：“聽說你不去網吧了？”

“嗯。”

“有意思。”王俊才吐出煙蒂，丟在地上。

“下午放學，李胖兒，要堵呂鵬，你去不去幫忙？”

張然挑了挑眉：“他惹事了？”

“把人家傳奇號搞沒了?！?

王俊才嗤笑一聲，腳在地上碾著剛掉的煙蒂，火星子濺起來又滅了。

“那胖子在網吧熬了幾天，才攢夠兩百來塊錢弄了裝備，結果被呂鵬這蠢貨開掛，他是爽了，直接給人家弄封了號。”

呂鵬在旁邊縮了縮脖子，聲音哼似的還帶著點賤賤的味道：“誰知道能封號啊，我把我的號都給他了還不行？不依不饒的，再說他之前他先罵我菜來著……說我打 CS跟夢游似的.....”

“去不去？”王俊才又問，眼神里帶著點玩味，連腳邊的煙蒂被碾得變了形。

他是班里的老大，父親在縣里管治安，哥哥在派出所當差，在這小縣城里，哪怕學校里他王家的名號比校長的話還好使，校內校外沒人敢不給他面子。

“都這么說了，那就去吧，先擺平這事唄?！睆埲煌巴?，槐樹葉被風吹得晃來晃去，“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他記著李胖子這號人，前世這貨仗著人高馬大，總在網吧搶初中生的零花錢。

有次文卿若的弟弟去買網卡，就被他堵在巷子口要錢，最后還是王俊才帶了幾個人過去，才把事兒平了。

放學時，張然推著那輛粉色女式自行車走出校門，車還算精致，就是太女士化，要說初中沒丟兩輛自行車，那就不叫初中，停小區樓下都能丟，自己那輛是丟了，現在這輛是老媽硬塞給他的，美其名曰“姑娘家的車，騎著穩當”，實際就是懶得買車，不過無所謂了，怎么騎不是騎。

這時候學校門口有停車棚，每天三毛，所以大部分自行車后面都掛著牌子，用來標記那些在車棚里辦了“月卡”的貴賓。

剛拐過街角，就看見個熟悉的身影。

張小花背著書包站在老槐樹下，手里攥著本卷了邊的筆記本，手指都把紙邊搓得起毛了，見他過來，趕緊背過身去踢地上的小石子，鞋尖沾了層灰。

“等多久了？”張然故意放慢車速，車鏈“咔嗒”響了一聲。

姑娘猛地轉過身，臉漲得通紅，說話都結巴：“沒、沒多久……我就是路過，正好碰見你。”

“我還以為你專門等我呢?！睆埲慌牧伺暮笞?，“上來吧，送你回家?！?

張小花的眼睛瞬間亮了，卻還是扭捏著，手指絞著書包帶：“不、不用了，我家就隔兩條街，走幾步就到……”

“上來，客氣啥呢，之前可沒見你這么客氣?！睆埲坏恼Z氣沒商量。

姑娘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上來，一只手緊張地抓著車后座的鐵架，指節都泛白了。

張然蹬起車子，感覺到她慢慢往前挪了挪，然后雙手輕輕抱住了張然的腰——力道很輕，跟怕抓疼他似的。

“然哥，你隨身聽能借我聽聽嗎？”張小花的聲音細若蚊吶，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我新買了磁帶《江南》，林俊杰的?！?

“下周吧。”張然笑了，腳下的力道輕了些，免得車晃得厲害，“這兩天借出去了，她們剛找到的磁帶，還沒聽夠?！?

晚風吹起張小花的兩個大辮子，掃過他的后背，帶著股淡淡的洗發水香味——。

張然踩著腳踏板，看著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突然覺得這十六歲，比他前半生加起來都要充實。

【穿越即將開始……目標世界：《三少爺的劍》。】

腦子里的電子音剛落，張然就覺得眼前一花，再睜眼時，身上的校服已經換成了青布長衫。

記憶在倒帶，如磁帶回溯一般...

他站在封龍書院的走廊里，盯著屋檐落下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暮春的雨又悶又潮，濺在褲腿上涼颼颼的。

他把懷里揣著的賬本殘頁攥得緊了些，殘頁邊緣磨得手心發癢，缺了一半的“云紋”水印帶著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