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十里，便是泥陽城。”

道旁的老婦人一身青衣，身軀佝僂，抬手為身前的書生指路。

陳靖朝老婦作揖行禮，“多謝老夫人相告。”

背著書笈的少年禮貌謝過偶遇的老婦人。

太陽落山，黃昏已至。十里路程，稍微加快一些步伐，應當可以在夜色完全降臨前趕至城內。

“要買花嗎？”老婦拉住他的衣袖。

老婦人手上捧著兩株花，一株為白，一株為赤。

陳靖心中奇怪她是從何處拿出來的花束，想著買了花也無用，便推脫道：“在下囊中羞澀……”

“不貴，只需一枚銅錢。”老婦人堅持。

陳靖稍稍猶豫，從袍中取出一枚銅錢，手伸到半途，正想縮回換上另一枚，手臂卻被老婦人一把抓住。

“這枚銅錢，正正好。”

“老夫人有所不知，這是在下行在路上，偶遇喜事收到的喜錢，想著留在身上，也能討個彩頭。”

那時鑼鼓喧囂，迎親的車駕浩浩蕩蕩，喜氣洋洋的侍女立在車頭，揮手撒下喜錢。陳靖站在路旁看熱鬧，其中一枚銅錢恰巧落到了他的頭頂。

“還請小兄弟垂憐，老婦也想討個彩頭。”

陳靖心想，這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于是點點頭，將喜錢交給了她。

老婦人笑問：“小兄弟，你要白花，還是紅花？”

“既是用喜錢換的，便給我紅花吧。”

陳靖接過紅花，這花外貌艷麗。低頭聞了聞，只覺異香濃烈，聞著有些迷糊。再抬起頭時，老婦人已不見蹤影。

“真是奇怪。”

他暗自嘀咕，雙手解下書笈，翻開布蓋，只見里頭裝了滿滿當當的書籍。這些書籍皆是他多年手抄得來的圣賢書。陳靖見當中未留空隙，只能將這紅花別在了腰上。

山間小路蜿蜒崎嶇，落葉枯木紛紛雜雜。陳靖從鄉下一路行來進城趕考，腳力頗為健壯，往常十里之地，背誦幾篇經文便可到了，然而此時情狀頗為古怪，少年整整誦完一卷經書，眼前的山路仍是未見盡頭。

他的腳步漸漸變重，呼吸急促，整顆心撲通撲通直跳。

忽地，四周一片寂靜，自己那粗壯的心跳聲落在耳中，清晰可聞。

陳靖猛然想起，村中老人有言，夜晚有妖魔精怪出沒，常人當尋寺廟寄住，不可趁夜獨行。

如此想著，只覺渾身忽然發冷。

他悄悄回頭看了一眼。來時路上泛起一陣黑霧，迷迷蒙蒙、張牙舞爪。

陳靖有些害怕，大聲念起圣賢書，權當給自己壯膽，接著奮起力氣，拖著沉重的腿腳一步一步向前。

如此往前走了幾步，他已滿身大汗，如同一個溺水之人，正當精疲力盡之時，鼻間忽然嗅到一股異香，正是腰間紅花散發而出。

他渾身一松，腳步突然變得輕快，心中顧不得這神異之事，忙不迭跑了起來。只是稍許時刻，終于沖出山路。

眼前道路驟然寬敞。陳靖驚魂未定，趁著余力未消，又向前奔了十余步，抬頭一瞧，前方露出一道寬闊的城門，想來定是泥陽城。

城墻巍峨高大，行人排成長列。門前站著一名皂衣小吏，看動作像在檢閱文書。

他目光望去，只見那群行人俱是面色麻木，頭簪上插著一束白花。

“那老婦人倒是賣了好些花。”

陳靖一邊想，一邊隨著人流排隊入城，輪到他時，那名皂衣小吏瞥了他一眼，臉上似有詫異之色。

“生人？”小吏問。

陳靖正欲取出文牒，小吏擺了擺手，語氣淡漠道：“生人入城，七斤七兩。”隨即便在他背后重重一推。

陳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心中惱火，回頭想找小吏理論，卻見城門驟然闔上，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黎朝法令，黃昏入夜，九州城門關閉，無旨不得通行。

高墻之外的天際，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陳靖轉過身，只見眼前一條馳道貫通南北，每隔一段距離矗立著一根紅柱，每一根柱頂上盡皆亮起幽光，似是燃著火燭。

一同入城的行人，原本麻木的面色突然間活了過來，目光各自打量著對方頭簪上的白花，互相作揖，嘴角帶笑。

“請問宏德書院在何處？”陳靖拉過一人，禮貌詢問。

“這里可沒有書院。”那人面帶笑容。

陳靖怔了一怔，又多問幾人，俱都面帶笑容，言道城中沒有書院。

“那請問城內最近的客棧怎么走？”

“向東行百步。”

“多謝。”

陳靖依言向東行了百步，果然見到一座二層小樓。小樓左右屋檐吊著白紙燈籠，燈光忽明忽暗。樓前懸著一副匾額，題字模模糊糊，不能辨明。

“請問這里可是客棧？”

陳靖站在門檻前，高聲問。

里頭走出一人，點頭道：“你要吃飯，還是住店？”

“住店。”

“難得，難得。”店家面帶笑容。

等了一會兒，仍未聽見下文，陳靖忍不住發問：“有還是沒有？”

店家回答：“有。”他惜字如金，之后又閉口不言。

陳靖無奈，繼續問道：“多少錢？”

店家看了一眼別在他腰間的紅花，笑容更盛，“不用錢。”

陳靖更覺奇怪，他從沒見過不收錢的客棧，店家臉上笑容，越看也越是怪異。他猛然驚覺，對方與那些一同入城的行人，臉上帶著的笑容似乎如出一轍。

“客官已經付過了。”店家補充道。

陳靖愈發摸不著頭腦，不著痕跡地退后一步，口中問：“我何時付過錢了？”

店家不答。

陳靖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慌忙轉身離開，余光中，店家靜靜站在門口，眼睛一直望著他。

借著燈火，他往西去，邊走邊打聽。人們臉上帶笑，眾口一辭，都說這城里只有那一間客棧。

“那城中可有寺廟？”

行人笑容一頓，冷冷道：“去什么寺廟？”

“在下想去……”

“去什么寺廟！”

音色尖銳，引來眾人側目，面上笑容皆是僵住。

陳靖寒毛乍起，埋頭逃離眾人視線，慌不擇路之下，他竟又回到了馳道旁。

夜色越深，馳道上，一隊車駕浩浩蕩蕩而來，隊中人頭戴高冠，身著紅裝，行進間身姿舞動，吹吹打打，十分熱鬧。

也不知是哪戶人家結親，場面如此盛大。

陳靖頓時駐足，側著身立于道左。站在車頭的侍女正朝半空撒錢，銅錢如飛花般漫天飛舞，其中一枚銅錢正好又落至他的頭頂。

“吉時已到。”

陳靖心神一晃，目光倏忽間穿透花轎，轎內坐著一名新娘，身穿大紅喜袍，只露出一雙玲瓏小腳。

“新郎就位。”

忽然，耳旁響起“咚”的一聲巨響，他身子一輕，朝車駕方向騰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