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公子昨日言，將有馬車來接，陳靖便與梁書生一起前往書院方向，站在院門前，稍作等候。

書院內傳出朗朗讀書聲，連成一片的草廬內，亦有不少寒酸秀才正在讀書備考。

梁書生赤著足，望著眼前一幕，嘴角含笑。

“書院變化頗大，五十年之前，這書院還只是一座棚屋，學子也沒如今這么多?！?

梁書生講起書院歷史。

“一名大儒久試不中，遂在此處建屋講學，放言自己雖不能中試，然教出的學生必能占據(jù)半壁朝堂，眾人聞而笑之。起先來此就學的學子，皆是家境貧寒之輩，剛來時，都存著來這里白食白住的心思。我也有相同想法，可我來得晚，屋中人滿，我便只能獨自結廬而居，不過那早晚兩頓淡飯，我還是能食的……”

如今那位大儒早逝，教出的學生雖沒有像他放言的那般占據(jù)半壁朝堂，但也出了好幾位高官。舒州有志于科舉之人，蜂擁而至，漸成“宏德”之名。

陳靖問道：“所以蔣院長所謂同窗，便是在這書院里與梁兄你一起共學？”

“……或許是吧?！绷簳鷩@道，“吾當時只顧讀書，其實對身邊的那些同窗，不甚在意。”

陳靖更是詫異了，輕聲道：“那院長說他有非，會是什么非呢？”

梁書生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

稍即，何家馬車趕至，何公子掀開車簾，朝二人招手。

陳靖與梁書生一道上了馬車。何公子一臉好奇地盯著梁書生瞧，但見這名鬼書生容貌清秀，身材單薄，身上套著一件洗得脫線的破舊衣衫，胸前竟還留著一團墨漬。

“這位……梁兄，你腳下無鞋，可是不冷？”

何玉堂其母化為惡鬼，此時對于同為惡鬼的梁書生，自也沒有像以前那么怕了。單論容貌，這鬼書生與人一般無二，若是其余人見之，只會奇怪他胸前貼了一道符箓，秋日不穿鞋。

“何公子見笑，吾乃鬼軀，平日感受皆已停留在成鬼那時?！?

“抱歉，本公子想多問一句，那時你是何感受？”

梁書生見這兩名年輕人臉上俱是露出好奇，笑著答道：“那時與今日相仿，有暖陽，秋風不燥，吾嫌草鞋硌腳，便脫鞋坐于席上，捧書而讀。感受……大概是欣然雀躍，不覺冷暖，不知饑飽?！?

“梁兄如此言說，倒讓本公子對這讀書，有了向往之情。”

何玉堂轉頭朝陳靖看了一眼，笑道：“你們二位都好讀書，都不覺讀書苦，本公子也實在奇哉，我也不算笨，為何每次一捧書，看著上面的字，便直打瞌睡呢？”

陳靖想了想，打趣道：“許是何兄太富了。我與梁兄皆是貧寒出身，唯以書飽腹。何兄不用讀書，便能得山珍海味?！?

何公子聽罷，竟認真思索起來。

“靖兄言之有理……我正打算去修道，修道也要讀書，要不我索性凈身出戶，省得看那道書也看得直打瞌睡?！?

陳靖怔了一怔，不由大奇：“何兄準備去修道？”

“此事本公子是昨夜想明的?！?

何玉堂解釋道：“我母為我化為惡鬼，與曇元法師尚有三月之約。昨夜她現(xiàn)身，我坐在床邊與她相望，雖不能交談，但我心甚暖。她既守我多年，我身為人子，自要護她周全。法師這等性子，想必靖兄也知，說到做到，我便想著，索性去尋邱道長。

邱道長道行怎樣先不去管他，但其人總比曇元法師要好說話，本公子若是讓老父捐他個黃金萬兩，邱道長那一張老臉不知會笑成啥樣！我便要求他，庇佑我母，順便拜入華陽派門下?！?

陳靖恍然，看向何公子的眼神，也變得極為贊嘆。

“可你父會同意嗎？”

“他自是不同意。不過我定會讓他捐錢，先庇佑我母再說?！?

何公子表情頓時垮下，嘆氣道：“況且，我也得先看看這邱道長是否如他所言，是個道行高深的。萬一被那五方正鬼打得還不了手，本公子還需另尋他處?！?

陳靖聞言，同樣心有惴惴。實在是邱道長的做派讓人心里沒底，其人不似曇元法師，一見之下便讓人心折。

“何兄所言有理……若那邱道長讓人失望，我也已經(jīng)準備好后手?！?

他朝梁書生僵硬一笑，梁書生微笑以對。

“還有，何兄已知，我認識一名清虛派真人，性子……且不去提他，道行絕對高深。我愿為你言說，看有沒有機會讓何兄得償所愿?！?

“靖兄！”何公子大受感動，探手握住陳靖的手掌，“等今日事畢，明日我一定選城中最好的青樓，請最紅的姑娘，想聽曲聽曲，想更進一步，我也讓你得償所愿！”

陳靖大窘。眼角瞥過梁書生的臉龐，只見這名鬼書生亦是聽得懵懂。

“倒也不用如此破費，聽曲便足夠了。我……我就是去看看?！?

馬車行上山，然而未及寺廟，卻被一名紅袍僧攔了下來。

陳靖掀開車簾，疑惑望去。

那名紅袍僧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開口道：“小僧受曇元法師所托，在此等候多時。接下來的路程，還請其中一位落車步行?！?

陳靖尚未說話，何公子立馬叫了起來：“嘿！法師這是怎么了？既已猜到我等前來辯論，怎么毫無身為主人的自覺，還要客人步行？”

紅袍僧微微躬身，臉上淡笑道：“法師有言，客分善惡。今日有惡客臨門，主人不把他打殺了事，已經(jīng)是看在二位香客的面子上。此面子已經(jīng)讓法師頗為為難，希望二位香客不要得寸進尺?！?

何公子攏起衣袖，還要下車再論，卻見梁書生出言制止。

“何公子，多謝你的一番好意。高僧既稱吾為惡客，沒有將惡客拒之門外，只是讓吾步行上山，此事確已寬宏大量?！?

鬼書生朝車廂內的二人輕輕一笑，顧自落下馬車。

“梁兄！”

陳靖與何玉堂見狀，也跟著下了車廂。

“我們陪你步行?！?

忽然，何公子說了一聲稍等，轉身爬上車廂，重新回來后，手上多了一把折扇。

只見他將折扇唰的一聲打開，對著那紅袍僧的腦袋便是一陣狠狠扇風，在年輕僧人稍許愕然的眼神中，公子哥恨恨道：“妙法寺就是這般對待我何家的？曇元法師，你給本公子等著，等我修道有成，一劍戳你個稀巴爛！”

年輕僧人微微一笑，側身移開腳步。

陳靖與梁書生面面相覷。

何公子，確實是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