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之下果真圍了一個偌大雞圈，一群雞咯咯叫著漫步。一人彎著腰，正朝地上撒米。

“雞公！”

何玉堂喚了一聲，那人直起腰，轉過身，露出一張鶴發雞皮的老者面容。其人頭戴高冠，臉頰瘦長，身上套了一件寬大長袍。距離尚遠，卻讓陳靖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如此感覺稍縱即逝，少年以為山間陰涼，許是剛剛吹起了一股陰風。

二人走近，何玉堂大大咧咧地表明來意，老者目光轉了轉，往陳靖望去，陳靖拱了拱手，道：“老丈，在下欲買六只老母雞。”

雞公笑著點點頭，從屋中取來幾只雞籠，目視雞群。只一剎那，群雞像是被捏住喉嚨，叫也不叫。

“李大娘，趙三娘，錢六娘……”

雞公緩緩吐出幾個名字，被點到名的雞頓時一呆，從雞群中走出。陳靖聽著，那股寒意愈盛，好像他點的名，不似雞，像是真人。

何玉堂笑嘻嘻望著，見陳靖臉色僵硬，不由問道：“陳兄，你怎么了？”

陳靖摸了摸臂膀，小聲道：“在下覺得身上甚涼。那雞公叫這些雞名，像是在叫人，我……有些怕。”

“哈哈，陳兄真是膽小。”

何玉堂打開折扇，“叫名而已，本公子倒覺有趣。”

六只老母雞乖乖鉆入雞籠，一籠三只，分了兩籠裝下。雞公提著兩只雞籠，朝二人走來。

“這位公子面生，是叫何名？”

“在下陳靖。”

陳靖回了一句，摸出錢袋，將錢付訖，從雞公手中接過雞籠，與他告辭一聲，往馬車方向返回。

一路上，陳靖稍有沉默，手上的雞亦是默不作聲。

“何公子，在下總覺得不安。”

上了馬車，陳靖往腳下雞籠看了一眼，忍不住道。

“陳兄，那雞公在那兒養雞數年，賣出過不知多少只雞，有何好怕的？”

何玉堂搖頭哂笑。

“……也對。許是在下多慮了。”

“你們這群秀才公，整日讀書，奇人異士少見。不如本公子見識多矣。”

何玉堂哈哈大笑，又道：“你那朋友住在何處？先送你過去。”

“南邊廢園。”

“哈！你那朋友住廢園，卻也奇特……”

及至廢園，陳靖提著雞籠下了馬車。白日廢園大門未鎖，便推門而入，往深處小山行去。

“李大娘，趙三娘，錢六娘……”

他輕聲念叨，突然停住，放下雞籠，從懷中取出開目符，念咒貼上，復往雞籠處望去。

開目符，借天開目。

安靜待在雞籠里的那些雞似無異樣，然而就在陳靖放心之時，泥丸宮內忽地燃起一點燭火，修行幾日煉化而成的元精被那燭火點燃，化為一縷青氣。

眼前神光一閃，群雞身上，竟緩緩飄出一層霧蒙蒙的微光。

下一瞬，他的耳旁響起一陣求饒聲！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陳靖心神一震，臉色變得煞白，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這些雞里，竟像是禁錮了人魂！

他手指微顫，重新提起雞籠，回身往廢園外走去。

何玉堂正坐在車廂內百無聊賴，不多時，卻見車簾掀開，陳靖去而復返。

“陳兄，你……”瞧見少年額上貼了符紙，更是驚詫，“陳兄，你還會符術？”

陳靖一怔，當時自己心神受震，倒是忘了取下符箓。

“何公子，在下有一道門好友，這符術乃她所傳。”

他稍稍解釋一句，取下符箓，面色凝重下來，說道：“這些雞果然有問題，里面困了人魂！”

何玉堂笑容凝固，僵笑道：“陳兄莫要開玩笑，那雞公雖奇，卻也只是個普通人。那雞里，怎可能困了人魂……”

眼見陳靖面色仍是凝重，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又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符箓，這位何公子忽覺肚里翻騰，惡心欲吐，一張臉煞白。

“我……我吃了一只雞，豈不是吃了……吃了……”

陳靖想了想，亦是渾身發寒，強笑道：“這雞應是普通雞。何公子之前不知，也便是無心，哪怕……哪怕你真的……那也是無心作惡……”

何玉堂笑不出來了，朝車外馬夫大叫道：“快去妙法寺！”

馬車飛奔而起，車廂內的兩名年輕人下意識靠在一起，遠離那兩只雞籠。

何玉堂此時哪還有富家公子哥的悠然自得，哆哆嗦嗦道：“曇元法師法力高深，定能看破這雞身上的虛實……妙法菩薩保佑，陳兄道術低微，看錯了，看錯了……”

陳靖心中余懼未消，聽到何公子所言，又有些無語。精神稍緩，倒是想起方才泥丸宮內元精異動。

難道這開目符除了能讓人明目、看破鬼事，還能看到神魂？不過為了看到神魂，自己辛苦煉化的元精幾乎消耗殆盡。

馬車奔城而出，馬夫呼喝，正在道上行走的流民紛紛讓路，忽覺車廂一震，馬車已踏上山路，往山頂跑去。片刻后，馬兒一聲嘶叫，馬車停在妙法寺前。

何玉堂十分敏捷地跳下車廂，陳靖提了兩只雞籠，跟在身后。

略一抬頭，便能看到那座高聳的佛塔，寺門信徒進進出出，香火旺盛。

何家乃本地富戶，在妙法寺布施頗多，更在寺里供奉了一盞長明燈。何玉堂熟練地帶著陳靖跨入寺門，穿過回廊，往寺廟后院行去。

后院中傳來陣陣木魚聲，想來是眾僧修行所在。那曇元法師乃寺廟高僧，所居卻甚是簡陋，與一路上所見僧房別無二致。

何玉堂剛踏入房內，口中便大呼道：“曇元法師，禍事啦，禍事啦！”

陳靖也隨之踏入房內。只見堂中蒲團上坐著一名紅袍僧，正是慈眉善目的曇元法師。

曇元睜開眼，對何公子的大呼小叫沒有著惱，面色含笑道：“何公子，天下事紛紛擾擾，福禍相依，既無禍，也無福……”

“是是是，法師說得對！”何玉堂十分無禮地打斷其言，焦急道，“福禍之后再論，咱們先來說說雞！”

說罷，往陳靖提著的雞籠方向一指，“這雞里有人！”

曇元目光射來，卻沒看雞，反是先看向提雞的陳靖。

“幾日不見，陳小郎不僅才氣盛，周身更是明光湛湛，心神通徹，可是遇見了什么喜事？”

陳靖放下雞籠，朝老僧拱手行禮，說道：“在下確實看清了些許前路，不知這算不算喜事？”

“看清前路，方能腳下安行。這自是喜事。”

曇元微微一笑，從蒲團上起身，在何玉堂焦急的眼神中，緩緩走到雞籠前，蹲下身子。

“嗯……”

何玉堂與陳靖眼巴巴望著，卻見老僧發出一聲沉吟，之后默不作聲。

“法師，嗯是什么意思？那雞里到底有沒有人？”

何玉堂忍不住催促。

曇元又緩緩站起身，這緩慢的動作簡直讓人看著心焦，恨不得將他一把拔起。

“這雞……是好雞。”曇元朝眼巴巴的二人微笑道，“不過雞里確實藏了人魂。”

“雞身人魂。”

“甚為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