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靖與白狐出了園，行在街上。如此深夜，街道空蕩，光線黯淡，唯有幾家客舍前搖晃著幾盞燈籠。邦邦邦。遠遠傳來更鼓聲，余韻悠長。

待至街頭，卻見道左停著一輛金光馬車，幢節香幡，魁梧壯漢森森陣列。

一人一狐停下腳步。陳靖微微一愣，白狐卻是瑟瑟發抖，立馬跪地叩首，恭敬喊道：“小生胡言，叩見城隍大人。”

原來那金光馬車里坐著的，正是泥陽城城隍徐太公。而那些魁梧壯漢，便是負責巡守的鬼兵。

陳靖趕忙拱手行禮：“在下陳靖，拜見徐太公。”

馬車車簾蕩開，只見徐太公安坐當中，朱衣紫鍛，面色含笑。

“二位小友，夜深路遠，何不坐上車駕，隨老夫一道啟程？”

陳靖與白狐俱是一驚，互相對視。陳靖不知城隍相邀有何深意，心有惴惴道：“不敢勞煩徐太公，在下與朋友自己走便好。”

徐太公微微一笑，未及開口，便有一名鬼兵踏步前來，滿臉兇神惡煞，大喝出聲：“城隍相請，敢不從命？”

一人一狐連稱不敢，乖乖爬上馬車，進入車廂。

頓時，二者皆感玄妙，那車廂里竟別有洞天，綠茵鋪地，鮮花叢叢，恰似一片世外桃源。

徐太公坐在一張石桌前，伸手邀請二者落座。

“二位小友，趁夜入園，所為何事？”

陳靖與白狐又是一驚。城隍怎么連他們去了廢園都知道？陳靖以為是白狐特殊，這才引來徐太公關注，便將目光望了過去。

白狐道：“不敢欺瞞城隍大人，小生在廢園處有幾名好友，皆是城狐之類。其中一狐差點犯下大錯，小生便請陳兄一道前往勸誡。”

徐太公輕輕點頭，對此不甚在意，又問：“方才廢園之中，可曾發生異事？”

陳靖聞言，立馬回道：“徐太公，在下倒是遇見一件異事。”將那撫琴女子一一說了。

徐太公沉默靜聽，面色漸漸嚴肅。

“那女子是何模樣？”

“素衣，披發，姿容絕妙。”陳靖微微猶豫，補充了一句，“望之不似真人。”

“不似真人，不似真人……”

徐太公喟然嘆曰：“她自然不是真人，而是一名難見其蹤的高真。”

一人一狐再再大驚。

只聽徐太公繼續嘆道：“高真渺渺不可聞……小友你能親見，還能聽她彈奏一首仙曲，不知羨煞多少人矣。”

陳靖聽完城隍之嘆，卻沒多大感觸。只因那女子與自己見面，只是認錯了人而已。

城隍親于道左等候，原來是這高真降世，引來諸多異象，徐太公近水樓臺，匆匆趕至，然高真已去，再難尋其蹤跡。

徐太公頗為失落，再不多言，金光馬車徐徐，片刻后，一人一狐拜別城隍，自車廂而出。

他們已至胭脂山山腳。

等到車馬陣列遠遠離去，白狐這才舒出一口長氣，拍著胸脯道：“小生竟有一日能坐上城隍車輦，與城隍同行……”

陳靖也有同感。城隍可是一城乃至一州的人間護神，不奉天，不拜地，只要香火不絕，便能長生久視。

一人一狐上了山，同往草廬方向走去。梁書生待在廬內，想必也正擔心著。陳靖取出一張新的開目符，貼上一瞧，果有一名身軀黯淡的白袍書生，站在廬門翹首盼望。

“梁兄！”

白狐歡呼一聲，邁開四爪跑了過去。

梁書生笑著揮手。

陳靖進了草廬，聽白狐向梁書生嘰嘰喳喳匯報此行，話畢，白狐轉過身，又向自己感謝三番。

“胡兄，此事功不在我。雖未事明，但我以為，你那狐朋本就不會去害人。”

陳靖笑了一笑，說道：“應該是我感謝你！胡老三說出內情，等明日向山君確認完畢，便可將此事告知府君……正好我也要去拜訪吳學政，讓吳學政前去言說，也好過我這小小秀才直接上門。”

三者又是一番交談，梁書生見兩位好友平安歸來，明早陳靖尚要去泥陽山，便催促一人一狐快快休息。

“陳兄，恕小生明日不能相陪……”臨行前，白狐斯斯艾艾道。

陳靖見其狐臉有些猶豫，大概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胡兄，那山君可會傷害我？”

“山君乃一山之主，借地脈修行，雖是虎精，但他為人正直，絕不會傷害陳兄你！不僅不會害你，山君還會約束眾多獸精。”

“既如此，胡兄還有什么可憂慮的？明日你自去忙吧，別忘了，還有你的狐朋胡老三在呢。”

白狐作揖道：“多謝陳兄體諒！”

陳靖擺擺手，望著白狐出了草廬，鉆入樹叢中消失不見。心中想，這位胡兄身為白狐，言從泰州逃出，好似身懷什么秘密……不過朋友相交，只看心意，陳靖對他的秘密雖好奇，卻也沒那么在乎。

轉回身，只見梁書生左看右瞧，似在尋找落腳的地方。那何公子送來太多物什，廬內十分擁擠，梁書生平常坐著的角落自被占了。

陳靖頓時笑道：“梁兄，你不用離我那么遠，坐在席邊也可。我又不怕你。”

梁書生鬼軀非實，然人之習慣難改，還是喜歡找個空當的地方站坐。他聞聽此言，訕訕一笑，坐到了席邊。

陳靖默默摘下符紙，心中又想，青雀遲歸，可是發生了什么變故？

……

翌日清晨，城北大門前，流民與日俱增，一座座帳篷連綿數里。

陳靖出城不久，便見妙法寺一行紅袍僧步行而來，走在前頭的僧人抬著一座菩薩像，后面一群僧人手提木桶，只見桶內飄出熱氣，散著米香。

流民紛紛轉頭，見到前來施粥的妙法寺僧眾，立馬匍匐在地，朝那緩緩移動的妙法菩薩恭敬叩首。更有一些民眾，激動地嚎啕大哭。

陳靖被這哀戚與肅穆的氣氛所震，一時站立觀望。忽然，他神識一動，神中安靜躺著的玉書竟微微一顫，紅青黃三光大放。

他目視前方，恍然間發現，眾多跪地的流民頭頂俱是飄出一縷無形之氣，絕大部分朝那菩薩像匯集而去，還有一小部分，卻朝自己這邊跑來。

臨空灌頂。

一陣誦經聲在他心頭猛然響起，玉書簌簌翻頁，唰唰的翻頁聲淹沒那突然炸響的吟誦。

陳靖打了一個激靈，回過神，那些紅袍僧已放下木桶，流民們起身上前，準備排隊領粥。那座菩薩像安放在一張高臺上，面容慈和，眼神悲憫。

他若有所思。那神識中的玉書好似一個小賊，偷盜了本屬于妙法菩薩的一些奇怪之物……

想到此處，他立時掩面而走，心中有些尷尬，又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