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洺真人聲威凜然，那薄霧化成的雨滴掉在地上，聲似珠落，其韻律隱隱成了一首琴曲。

陳靖不懂琴韻，然因心境使然，品出這雨滴形成的樂曲絕不是什么歡曲，至少他覺得這一番見面，自己無法輕易如愿。

他咬了咬牙，硬挺著說道：“還請真人告知，小九與您之緣債，到底是什么緣，什么債？”

“緣之一字，怎能說出口？要說亦只能說債?！?

羽洺真人語調慢悠悠道：“這小狐躲在青樓，打翻一盞油燈，打攪了吾聽曲的雅興，此便是他欠吾之債。我見他乃靈狐之身，若做丹藥，丹藥對吾無用，若煉幻術，幻術更是可笑，便只能勉強將他收為奴仆，以示懲戒。對于吾而言，是收一份債，對于他而言，是結一場緣……吾這么說，你小子，是否還在心中罵我無理？”

這真人，僅僅只是打攪了她的雅興，便需用做奴仆來抵債，真是好生霸道！

而且……她似能探聽自己心聲？

陳靖悚然一驚，不敢再胡思亂想。

“霸道？”

羽洺真人冷笑道：“你這小子，不僅不知天高地厚，更是不知世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陳靖盡量不去想事，梗著脖子道：“在下怎么不知世事？我知世道將變，妖魔橫行，天下將有一場生靈涂炭……”

“然后呢？”

婦人無情打斷，“妖魔橫行如何？生靈涂炭如何？與你這書呆有何關系？”

陳靖一怔，因不去想事，只覺大腦一片空空。

“竟敢在心里謗吾不講道理……你這書呆道理，留著給那些妖魔講罷！在吾當面，該要聽的，是吾之道理！”

亭外雨滴嘩然落下，幾成一場傾盆暴雨。

雨幕之中，緩緩露出一道身影，那人身穿錦袍，正是之前有過幾面之緣的唐公子。

此時的唐公子面色茫然，似也不知為何會在亭中，見到這名少年。

“你來的正是時候……”

只聽羽洺真人淡淡道：“此人與你有莫大緣債，你彈了一首曲，還了他的債，而他心思不屬，害你心結難解，此為他欠你之債。”

“吾三元派，結緣滅緣，緣既已結，該想如何滅之。”

婦人音調不高，卻遮住了亭外暴雨，落在陳靖耳中，清晰可聞。

“乖徒兒，為師忘記告訴你了，吾派滅緣，可不是非得順人心意。若是那人心不甘情不愿，難道便要眼睜睜看著他獨自逍遙？”

“滅緣，亦可死其身、滅其魂，如此身魂俱滅，緣債……自消！”

唐公子聽得渾身一顫，陳靖聽得面色煞白。

“陳……陳公子，我與你……之緣債，便在于那妙曲……該是天下第一……”

唐公子聲色顫抖道。

陳靖無語地望了他一眼。沒想到這名又癡又怪的公子哥竟會是羽洺真人之徒，更讓他無語的是，這緣債，真是來得莫名其妙！

“唐……唐公子，在下……真的不通琴韻……”

那亭外暴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這名真人道行高深，絕非他那微末道術所能力敵，少年面對自己可能身死魂滅的下場，欲哭無淚，只盼這名唐公子還沒有被其癡怪沖昏頭腦，能夠稍稍清醒一些。

他們真是……無冤無仇！

好在唐公子似乎聽懂了陳靖的心聲，在猶豫良久后，只見她微微一嘆，說道：“師傅，身魂好滅，可滅了其身魂，我……亦不是我了……”

羽洺真人眸光閃動。

“若不滅其身魂，你那心結，可是難解矣。此乃千載難逢之良機，錯過這一遭，往后后悔也來不及?！?

唐公子長眉皺起，接著又緩緩松開，那張臉蛋漸漸露出傲然之色。

“我不會后悔。因我遲早能彈出，讓他認為是天下第一的妙曲！”

陳靖恍然，原來那首曲是他彈的，怪不得咄咄逼人……

那么，羽洺真人捉拿小九，到底是其所言的緣債，還是為了讓唐公子……滅自己身魂？

“呵！”

婦人忽然將目光轉向陳靖，冷笑道：“你這小子，看著老實，心思怎么這么多？”

陳靖苦著臉，如此危急時刻，他實在控制不住心思！趕忙放空了大腦，愣愣道：“真人說了兩場緣債，在下自以為聽懂了一些，如此，在下已可回答，我……真怕這緣債！如此……敢問真人，可否能放歸小九？”

那道童聞言，亦是愁眉苦臉道：“小狐雖喜歡跟隨真人身側，卻也未和我的狐朋告別，以使這位與小狐不算熟悉的熟人趕來相救。小狐……小狐想懇請真人，讓我回去道一聲別?！?

陳靖一懵，此時此刻，當真不知這靈狐所言真假。

“吾是如此不講理之人么！”

婦人突然大怒，那張白皙如玉的臉龐冷成一塊寒冰，“你想去道別，我可有攔住你？非得在這小子面前，裝成一副情義深重不堪其辱的模樣？吾堂堂羽洺真人，究竟有沒有講理！”

陳靖趕忙放空大腦，否則定會在心里想，這人真是怒得毫無道理。

道童被說得訕訕，細聲道：“這不……趕上事了嗎……”

“滾！”羽洺真人冷聲道，“明日朝陽初升前不趕回來見我，這緣債上便要多加一筆！”

道童忙躬了躬身，短腿邁出，在經過陳靖時忽地停下，赧然道：“陳公子，都怪小九沒和他們講明，害他們擔心，又害你白忙一場！小狐……唉！小狐能在真人身旁修行，其實也挺好的……”

陳靖木著臉點了點頭。

等到道童離開，亭中只剩下少年與一對師徒，陳靖覺得對眾狐算是有了交代，便也想抽身離開。

不用他口出，因他已在心中念。

可這次那羽洺真人卻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心聲，眼望平靜湖面，默然無語。

陳靖頗為郁悶道：“真人，既如此，在下也想離開了。今日多有得罪，還望真人恕罪?！?

羽洺真人回過頭，冷冷道：“你得罪了什么？說出來?！?

“我……”

陳靖雖極力不去想事，但這惱火心緒卻怎么也藏不住，語氣硬邦邦道：“在下不該在心中說您不講道理，更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央求您放歸小九。”

羽洺真人略微點頭，口中卻道：“反了！”

“反了？”

“你該說，你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央求吾放歸那只小狐，更不該在心中說吾不講道理?！?

陳靖心神俱疲，說道：“是。在下說反了?！?

羽洺真人冷笑一聲，只見那亭外暴雨驟然停歇，陽光照下，顯出一道小小彩虹。

“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事變化。”

婦人當先邁出小亭，唐公子朝少年看了一眼，亦是邁步跟上。

“兩只眼睛只盯著死書，真是……”

“書呆。”

陳靖眼望這對師徒踏上一只小船，船行水上，漸行漸遠，不禁頹喪地坐在地上。

“為什么每個人都說我書呆？真是……豈有此理！”

少年一個忿忿起身，只覺自己不是什么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