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隍廟滿地狼藉，自是待不下去了。陳何二人心情稍有沉重，小心避開地上哀嚎的百姓，從一隊兵士身側走過，出了廟門。

“徐太公為糧車一事陰神受損，可百姓們不知詳情，以為城隍不作為……”

陳靖感嘆道：“好好的城隍廟，竟成這般模樣。”

何玉堂道：“如此一來，尚要花費不少時日重新趕制一批泥塑，加之城隍香火受損，徐太公那陰神更是難以恢復。”

陳靖朝他看了一眼，真心實意道：“何兄懂的真多。”

何玉堂頓時笑道：“本公子平日無事，就愛和奇人異士打交道，聽多了這些神神怪怪。我小時，還想去深山求仙問道，可惜尚未離城太遠，便被我老父派人抓回……老父才是糊涂啊！本公子根骨奇佳，何家從此少了一名修行高人，多了一個游手好閑之輩。”

陳靖古怪問道：“何兄如何得知自己根骨奇佳？”

“那些奇人異士說的，我一高興，還贈了不少銀兩……”

陳靖忍不住笑了起來，“何兄真是赤子之心……那邱道長言我們吃的乃是天材地寶，或許你我二人正會因此，變得根骨奇佳。”

“靖兄所言極是。”何玉堂認真地思索，“本公子如今年紀也不算大，如此根骨，不去修道真是可惜！唉……老父年紀大矣，我一走，這家財豈不是給了我那年輕庶母？不妥，不妥……”

二人坐上馬車，先將陳靖送往胭脂山，及至書院，陳靖下了車廂，二人已約好三日后在何家相見，聽聽邱道長會如何言說。

此時尚未日落，蔣院長正在書院大門前與人拱手作別，那些人衣著不俗，看年紀像是學子家長。

“陳靖！”

蔣昌眼力頗佳，發現不遠處的陳靖，朝他喊了一聲，招手讓其過來。

陳靖一臉疑惑地走上前去，卻聽院長與那些人笑言：“這小郎正是鄴鄉陳靖，乃吳學政座下弟子，身具宰輔之才……”

少年大窘。這院長為何每次介紹，都要說什么“宰輔之才”，怪讓人害羞的。

那些人果然面露異色。陳靖朝他們拱手行禮。

“陳小郎果真是一表人才！”

“不僅有宰輔之才，這相貌也是極佳！”

“不知陳小郎可有婚配？老夫家中尚有一女，亦是才貌雙全，正好登對……”

陳靖一一回敬，忽然聽到什么婚配之言，臉色微紅道：“晚輩已有婚約了。”雖是不作數的娃娃親，但自己也沒說謊。

那些人熱情得過分，大抵是離鄉試只余十來日，新的一批舉人即將誕生。有了舉人功名，那身份便不同了，譬如有蔭蔽之能，在一些小鄉小縣很有地位。

只見蔣昌目送那些學子家長離開，這才回過頭，神色稍有不濟。

“這些人俱是本城大戶，家中子弟在我宏德書院就學，才學談不上，品性尚可。”

蔣昌緩緩言說：“糧車一再被妖魔所毀，書院里的那些教習本就身無余財，買不起這天價糧食，唯有向書院求助。可我書院存糧亦是捉襟見肘，遂只能向這些大戶借糧。”

陳靖微一沉默，道：“晚生聽聞，何家捐錢捐糧，捐出泰半家財。這些大戶見此，不知府君之心嗎？”

“呵……城中大戶若是都能像何家那么明事，這做官便也太好做了。”

蔣昌譏諷道：“這些大戶，仗著身后站著不少貴人，以為府君乃是雷聲大雨點小，行威嚇之舉。背地里或在取笑何家身子軟，卻不知我們那位無忌府君，可是真敢殺人的！”

陳靖當即想起見過一面的鐘府君，其人外表溫和，笑容恬淡，望之不似強硬之人。可那一聲“吾名鐘無忌，自當無所顧忌”，擲地有聲，若是這些大戶僅看府君外表而心生小覷，估計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秋風瑟瑟，少年渾身一冷，莫名覺得山雨欲來。

“院長，晚生今日去往城隍廟，那些百姓聽聞糧車被毀，亦是氣憤難耐，將火氣撒到了城隍身上，將廟中泥塑俱是搗毀……”

蔣昌聞言嘆道：“這泥陽城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暗潮洶涌。老夫年老，這一閉眼倒也過去了。如此想想，請容老夫說一句難聽之言，吳學政這一病，還真是病得其時。”

陳靖陪著唉聲嘆氣一番，“吳師身子愈發不好，自知大限將至，已經閉門不見客了。”

少年無可奈何，他不過小小秀才，道術也低微，還要忙著想辦法讓梁書生離廬，今日邱道長一番言語，又知梁書生離廬后將面臨五方正鬼緝拿。他幾有諸事不順之感。

一老一少無神地望著前方，各自無奈，各自心憂。

“凡事只能一步步走……”

蔣昌回過神，道：“你方才出現的正好，那些大戶見有你在，自會給我書院幾分薄面，這借糧一事應是無虞了。”

陳靖也回過神，小聲道：“院長折煞晚生了。”

“是你不明白自己如今的名氣。”

蔣昌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吳學政雖病重，還是做了一些事，你這名氣，不說人盡皆知，但在那群應試秀才中，可謂如雷貫耳。老夫借你這名一用，你介意否？”

陳靖恍然，心中既是感動，又有些復雜。

“若晚生這名能讓書院安度危難，其功也不在晚生，而在吳學政，在蔣院長。兩位夫子皆是真正的儒家弟子，晚生……受之有愧。”

“愧也好，傲也罷。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既為人，老夫倒有一言相贈。”

陳靖轉過身，認真聆聽。

“勿要后悔。”

蔣昌朝少年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陳靖怔了一怔，隨后朝老者深深一禮。

圣賢曰，吾日三省吾身。他沒有那么多自省，卻也時常回顧。

于是他昂起了頭。

晚霞之中正好躍出一只青雀。

迎著霞光，甚美。陳靖不自覺露出笑容。

他突然有許多話想說，于是……又要麻煩這只小雀了。

青雀啾啾哀嘆，翅膀撲騰，其速甚烈，義無反顧地、決絕地撞向這名主人。

心聲響起，不過其間，卻多出了小雀一絲極深的怨念。

“……你那鬼朋友，真是好鬼？”

崔姑娘難得懷疑，“不是本小姐不相信你，實在是你這書呆見過的世面太少！不過，既然是你的朋友，本小姐就勉為其難地再相信你一次！”

“真是呆瓜！你忘了上身符嗎？陰魂之體用此符，少了肉身桎梏，祖師爺上身更為容易！”

“原來你早忘了本小姐說過的話！”

“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