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他趕到青璃小筑，見到了守在樓前的小煙。

陳靖與她同行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陳公子偷偷瞧了婢子好幾次，是婢子臉上有臟東西么？”

兩人腳步不快，一個是猶豫不決，一個是內心歡喜。

陳靖尚在猶豫是否將那運糧真相告訴她，心想：“小煙姑娘的大兄因運糧而身死，若是不告訴她，便是隱瞞，若是告訴她，她會不會再次傷心？鐘府君的抉擇，她大兄定是不知情的。若是知情，他還愿去嗎？想必……也不會去了。”

他只要稍稍換位思考，便知自己不愿為那虛無縹緲的民心犧牲性命，更何況如此犧牲，最后還會歸咎于妖魔襲擊。

少年微微一嘆，說道：“小煙姑娘，在下心有疑難，不知該從何說起。”

小煙眸光微動，“公子所說的疑難，是否與婢子有關？”

陳靖怔了一怔，點頭道：“姑娘是如何知曉的？”

“因為……”

她忽然停下腳步，抬起頭，臉上淺笑道：“婢子臉上沒有臟東西，可公子臉上卻寫滿了這答案。”

陳靖跟著停下，臉色一紅，道：“在下愚鈍，藏不住心事，讓姑娘你看笑話了。”

卻見小煙搖了搖頭，道：“公子能奪魁首，可是聰明得很。亦不是公子藏不住心事，而是公子在關心婢子，故而婢子才能從公子臉上，猜中你的心事。”

“是嗎……”

陳靖喃喃，苦笑道：“其實科舉奪魁，與聰明也無甚關系，在下被許多人叫成‘書呆’，只因我好讀書，那科舉考的，無非四書五經，在下早已倒背如流，自不怕那考試。況且，科舉可不是單論才學的，我……我拜了一名好恩師，那位恩師位高德重，連府君都愿賣三分面子。那府君……姓鐘名無忌，行事更是無所顧忌，不僅當場點我為魁首，還……做下一樁令人十分恐懼之舉。”

小煙噙著微笑，眼中亮晶晶地望著他。

“抱歉，在下又多話了。”

陳靖神色黯然，最終還是決定將真相說出，輕聲道：“小煙姑娘，那無忌府君為了城中百姓之民心，騙了你大兄，所謂的糧車里，根本就沒有糧食。”

小煙微笑一凝，眼中的亮晶晶變成了一滴滴淚珠，滾滾而下。

陳靖看見這一幕，手足無措，手忙腳亂，他想為她擦去眼淚，卻還顧忌著男女之防。

小煙望見少年不知所措的模樣，破涕為笑。她用手掌胡亂拭去臉上淚滴，吸了吸鼻子，笑道：“陳公子，多謝你告訴婢子實情，更多謝公子還能記著婢子大兄……公子請放心，大兄前去運糧，已收了官府酬勞，那是許多糧食。想必我大兄就算知道實情，他……還是會去的。”

陳靖如釋重負，心緒卻仍有些哀傷。

兩人往前復行。

“公子真是一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只見小煙在那條長廊前停步，朝他微微一禮，臉上回復巧笑嫣然，睫毛上卻還掛著淚滴。

陳靖朝她拱了拱手，獨自踏上長廊，往那座小亭前去。

小亭內，依然有那一人一琴。

“唉，雖然我不想要這莫名其妙的緣債，但是唐公子愿為這緣債陪我涉險，昨日又救了我，我這次定要好好聽他彈曲，絕不胡思亂想。”

陳靖尋思著，按捺下在城隍廟中產生的疑慮，以及方才的種種愁緒，坐到琴前。為了確保心無雜念，少年運轉起觀想之法，稍即，冷月照心，心緒安寧。

唐公子微微一訝，冷著臉道：“此曲乃我又一新作，今夜你有耳福了，這世上你是頭一個聽。”

“……哦。”

冷月照心，少年平靜回應。

唐公子手指一頓，不禁咬了咬牙，冷冷道：“此曲我來彈奏，亦是準備了許多功夫，你該好好聽。”

“……好。”

冷月照心，少年平靜依然。

唐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撫下琴弦。

琴音美妙，連月上的云層都開始消散，紫薇帝星微微閃爍，似歡愉，似贊嘆。

唐公子同樣沉浸于自己彈奏的琴曲中，如此狀態，已臻至圓滿，可謂她平生所彈曲之第一，一曲終了，她緩緩睜開眼，抬首望向前方，只見少年亦是一副沉醉之色。

“好曲，好曲！”

陳靖睜開眼，大贊出聲：“唐公子，你這曲當真幾如仙樂，在下聽了，飄飄欲仙，如騰云霄！”

唐公子暗自得意，故作平靜道：“那這曲，可稱天下第一？”

“呃……”

陳靖言語一滯，眉毛糾結得凝成一團。

“這曲自是極好，可那高真彈奏，亦是不遑多讓，在下真是好難抉擇……要不并稱第一？”

他覺得自己頗有急智，高興道：“并稱第一，也是天下第一！哈哈，唐公子，你這曲，便是天下第一！”

卻見唐公子面色陰沉。

陳靖臉上的高興之色便也漸漸淡下，苦惱道：“并稱第一都不行么？”

“第一就是第一！”

唐公子怒道：“哪來的并稱！”

陳靖實在難以抉擇，硬要說她比高真彈的要好，卻也當真說不出口，最終唯有一聲嘆息。

“如之奈何？”

“奈何，奈何，自然是要彈到你說出天下第一為止！”

唐公子也是挺氣，對那高真仙曲更是生出好勝之心。

陳靖欲言又止。

唐公子瞪了一眼，道：“你說！”

陳靖苦著臉道：“唐公子，今日早些時候在下前去城隍廟，發現竟有人對我施展神魂手段！在下想著，許是那陰陽神君有所察覺，派其手下前來試探。能否等我探出那邪魔真身，再來聽你彈曲？”

唐公子聞言，惱恨道：“你怎么這么多事？難道你一日找不到，我便要等你一日？若是你這輩子都尋不到，我還要等你一輩子么！”

陳靖小聲道：“在下可沒如此愚鈍，若是多日尋不到，在下想著先去尋訪仙山，等修行有了長足進步，再來尋找……”

唐公子攥緊拳頭，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盡力柔聲道：“陳公子，既然那邪魔已派手下前來試探，那便說明他已有所防備，你這探尋一事，更是難上加難！”

陳靖皺起眉，“唐公子所言有理。”

唐公子剛放下心，卻聽他接著道：“可在下修為淺薄，又及時請邱道長抹去印記，那陰陽神君怎會注意我這區區讀書人？在下在他眼里，恍如螻蟻。哪怕他真有所覺，為何不直接一指滅我，還要派手下前來？在下還有一疑，那人何時何地不能出手，為何要選在城隍廟？此事真是越想越糊涂……”

“糊涂，糊涂！”

唐公子實在聽不下去了，高聲道：“你就是不想好生聽我彈曲！明知修為淺薄、幾如螻蟻，偏要去找什么邪魔！書呆，蠢牛！”

陳靖默然片刻，抬起頭，直視著她的雙眸，眼神真誠道：“唐公子，若我不去，還有誰愿去呢？吳師乃我恩師，待我不薄，他被陰陽神君派出的病魔折磨身死，以至七日不得靈歸……”

“若我以修為淺薄、幾如螻蟻為由，想著來日方長，想著有朝一日修行有成，再去尋他報仇，那么唐公子可否告訴我，我該上哪座仙山，拜哪座仙門？”

“唐公子乃三元派高徒，最是懂緣，想必亦知，求拜仙門講究緣分。在下雖已能坦然面對，可我當真要將報仇希望，寄托在這虛無縹緲的緣分之上么？”

少年聲音漸低，最后道：“何況就算拜了仙門，我又什么時候，才能叫修行有成呢？”

唐公子一時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