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身穿書生長袍，面色萎靡，眼周發青，好似多日不眠。

陳靖呵呵笑著走上前，拱手道：“這位兄臺，在下有禮了。”

那書生腳步一頓，虛眼望來，弱弱道：“在下也有禮。不知這位小哥攔住我，有何要事？”

“在下想問兄臺一事……不知兄臺進殿可是來求姻緣的？”

聽到這話，那書生臉色更是萎靡，苦笑道：“小哥有所不知，在下早求真君向雙親托夢，讓他們為我陰陽相配，可不知為何，在下雙親遲遲未動，以致我魂魄漸虛，若不向真君求娶婚約，便快支撐不住了。”

“在下聽聞，若向真君求姻緣，可要失去一縷婚魄的。”陳靖小心翼翼道，“兄臺情愿這般，也要相求？”

“非如此，又有何法？”書生愈發苦笑，“小哥你乃新鬼，或許有所不知。此地每過一日，魂魄便會黯淡一分，直至最后剩下一縷孤魂。孤魂者，野鬼也，既不能投胎，又不能祈求婚約。運氣好的，還能尋一空處結廬而居，或做傭力，或做更夫。運氣不好，被壞鬼擄去做了奴仆，動輒打罵！慘也，慘也……”

陳靖聽得，也有幾分凄然。實在是這書生語調哀傷，又同為讀書人，讓他有些感同身受。

“那成了婚姻，有何好處？”

書生回道：“成了婚姻，喜氣充盈，又有諸多陪嫁，這魂魄消散之速自然慢了。趁此時機，趕緊置辦鋪面、或尋其他優厚生計，如此有了進項，才能保全魂魄。”

“原來如此，那在下便祝兄臺得償所愿，娶個好人家……”陳靖違心地祝賀一句，才問，“不知兄臺可知媒妁之物？”

“媒妁之物？”那書生低語，“聽說這是陰司難得寶貝，唯有此等寶貝，才能讓婚嫁雙方無法拒絕。”

“要多好的寶貝？”

“反正很難得了。在下也是道聽途說，此等寶貝與我無緣，更不敢奢求。”

陳靖面色凝重地朝他拱手，移開了腳步。

那書生拱手回禮，拖著腳，繼續往高臺方向行去。

陳靖又站了一會兒，陸續還有鬼進殿，他一一上前客氣詢問，有鬼好言，有鬼惡語。他大概得了消息，與那書生所言相差不離，便回轉身，走向崔真真。

“……崔姑娘，這媒妁之物便是如此了。”

“陰司難得之物……”崔真真沉吟片刻，愁下眉頭，“本姑娘還未學會通幽之術，好難辦啊。”

陳靖突地想起一物，當著她面解開衣袍。崔真真警惕地退后一步，低喝道：“你要作甚？”

“在下想起一件東西。”

陳靖從腰間抽出那株紅花。這紅花仍是色澤艷麗，此時觀之，更添幾分妖異之相。

“我在道途，碰上一名老婦人，用喜錢和她換了這株紅花。如今回想，那老婦也很奇怪。然后我行在山路上，便遇見了怪事。那些入城行人頭簪上的白花，我懷疑也是從那老婦手上換的。”

老婦人，白花。

崔真真聞言色變，那張俏麗臉蛋有些蒼白：“她是陰司陰婆，也叫接引婆婆，專職接引的！”

接引婆婆。

陳靖駭然想起這個村中老人時常念叨的名頭。那些年老之人自知將死，常與他們這群后輩笑言，不知接引婆婆是何相貌……

他臉也綠了，“她該不會是把我當做將死之人吧？”

崔真真眼睛望向他手里紅花，說道：“這紅花也是古怪，我只聽說過給人白花的。”

“崔姑娘你站這么遠作甚？”

陳靖從驚駭中回神，這才瞧見崔真真退后了好幾步遠，好似自己是什么煞星一般，無語道：“你也近前來看看，既是從陰婆手里拿來的，會不會是難得的寶貝？”

崔真真臉色微紅，走近前去，小心觀察了一會兒，搖頭道：“本小姐也不知道呢。”

陳靖長長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咱們試試！”

崔真真聞言，猶豫道：“要不再待片刻？你……你若試了，無論成功與否，都會被勾去一縷魂魄……”

“這世上哪有萬全之事？”

陳靖倒是想得挺開，這名少年書生低下聲，像是自言自語：“七日死，還是勾去魂魄死……若是能在死前救上一人，那人或許總會記得他吧……”

崔真真沉默片刻，唇邊露出淺笑，聲音也低了下來：“會記得的。”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又撇開了頭。

陳靖輕咳一聲，說道：“咱們且去高臺。方才我問了幾個鬼，想求婚姻，就要向高臺上的牌位行跪拜叩首，默念三聲‘青羊顯圣得道真君，信徒某某跪求姻緣’。崔姑娘你就不用拜了，這是鬼才能做的事。”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也就是在下這只鬼。”

崔真真輕輕嗯了一聲。

言罷，兩人往高臺走去。高臺前正好一鬼磕頭離開，空出蒲團，陳靖一個大步邁出，趕在另一鬼之前占住蒲團，朝崔真真望了一眼。

崔真真走至他身側，目光中的擔憂散去，變得一片寧靜。

陳靖轉過頭，望向高臺上的黑漆牌位，忍著心中氣憤，磕了三個響頭，心中默念：

“青羊顯圣得道真君，信徒陳靖跪求姻緣……”

初時，他的心聲不甘不愿，念完一遍后，陳靖心念逐漸堅定。

“青羊顯圣得道真君，信徒陳靖跪求姻緣！”

高臺之上，牌位之前，剎那間騰起一股青煙。香爐之中，一支清香無火自燃。

青煙裊裊，陳靖眼巴巴望著，眼前忽現一道虛影，其背后似有一座巍峨高山，那身主看不清面容，依稀長著兩縷雪白長須，仿佛微微睜開眼，投來兩道足以穿透人心的目光。

陳靖心臟驟然一停，神思不屬時，隱約聽見一聲輕語。

“信徒陳靖，求姻緣……”

陳靖悚然定神，心中大聲疾呼：“我有媒妁之物！”

“哦？你有何物？”那身主發出縹緲之音。

“我有陰婆所贈紅花！”

心呼之后，陳靖只覺精神疲憊，陷入一陣不安的等待。

紅花……能成為媒妁之物么？

倏忽間，他手上紅花片片枯萎，徒留下一根枯枝。

陳靖呆了一呆，心中響起最后一聲言語：

“有趣，有趣……”

話落，眼前斗轉星移，下一瞬，他騎在一匹白馬之上，身披大紅喜袍。

他猛然回神。

馳道上，一隊車駕浩浩蕩蕩而來，吹吹打打，好一派熱鬧景象！

車隊中央，一座花轎上下晃動，兩名侍女侍奉左右，臉上喜氣洋洋。

“吉時已到！”

“新郎就位！”

陳靖目光望向花轎，可惜花轎被車簾遮擋，不能看見轎上新娘。

“里面之人，會是崔姑娘嗎？”

陳靖開始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