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靖渾身濕漉漉地爬上小亭，夜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唐公子也真是的，不愿說便不說，何故如此粗魯？”

他心中抱怨，感到身上傳來的陣陣涼意，便即勾動泥丸宮，點燃一縷元精，霎時，涼意消退。

他站在亭中望了望，唐公子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他獨自一人。

“唉，總歸是我無禮在先……”

這般想著，他出了小亭，沿著長廊，走入后院。

小煙望見他這副狼狽模樣，既吃驚又好笑。

陳靖朝她訕訕一笑，正欲埋頭離開，卻聽小煙叫住了他，說道：“陳公子，你渾身濕透，當心著涼。房中正好備有干凈衣裳，若你不嫌棄，可換了再行離去。”

“那就……多謝姑娘了。”

他身上雖不涼，可濕漉漉的衣裳穿著也難受，便跟著小煙上了樓，走入一間廂房。

那廂房干凈整潔，尚留清新的香氣。

小煙從一張衣柜里取出一件男子長衫，臉色微紅道：“這是婢子大兄所穿之衣，看著與公子你身材相仿。”

這小屋應是她平時所住，床榻后方掛著一只大花燈，正是中秋節時陳靖慷何公子之慨送出。

他不敢多瞧，呆呆地哦了一聲，隨后便站著不動，目光猶疑地朝她望去。

小煙嘴角微翹，打趣道：“公子為何還不寬衣？”

陳靖面色尷尬，抱著臂膀，“多謝小煙姑娘借衣，在下回去后定會清洗干凈，改日送回你手中。”

小煙笑著點點頭，目光直直地盯著他。

陳靖見此情狀，更為尷尬，無奈說道：“還請姑娘稍稍回避，在下要換衣了……”

眼見少年面皮漲紅，小煙終是不再逗他，朝他微微一禮，走出廂房，輕輕關上房門。

陳靖輕吁了一口氣，動作迅速地換上干凈衣裳，又將一堆隨身物什收進袍內。

只聽小煙在房外輕喚：“公子換好衣了嗎？”

“換好了。”

房門推開，小煙復又走入，看見站在房中換了一身衣裳的陳靖，頓時一愣。

“小煙姑娘，有何不妥嗎？”

陳靖左右轉頭，看了看自己周身。

小煙臉上恢復笑容，走上前搶過他手中的濕衣，低聲說著：“陳公子……很好。婢子只是一時感慨，這衣裳真是貼身，竟像是量身定做的。”

“還是姑娘眼神好！這濕衣……”

“婢子幫你清洗清洗。”

小煙抬起頭，臉上輕柔笑道：“公子拿著不方便，又是獨身一人，洗衣定是囫圇湊合，比不過婢子洗得干凈。”

陳靖心中生暖，沒有拒絕她的好意。

“小煙姑娘，你大兄呢？”

他有些奇怪，這屋子乃是她的閨房，怎會留男子衣裳？

“婢子大兄是個力工，應官府召喚，前去押送糧食，未曾想竟碰上妖魔，在路途上身死了。”

“大兄平時穿短衣，這件衣裳是他唯一一件長衫，亦是婢子親手為他做的。可惜，他沒福穿上。”

小煙將濕衣疊好放入一只草簍，直起身，淺淺笑道：“陳公子，到時你若清洗得不干凈，婢子可是會生氣的。”

陳靖沉默片刻，勉強一笑，“小煙姑娘，在下一定清洗干凈。”

二人一前一后跨出房門，一直走到閣樓外，陳靖停步，與她拱手道別，走了幾步，忽然回了頭，只見小煙笑靨依舊，與他輕輕揮手。

回至草廬，陳靖拿出一疊濕透的符箓，一一攤在地上，心中嘀咕：“也不知這符箓曬干，還能不能用。”

不久后，白狐搖著長尾鉆入廬中。

陳靖朝他笑了一笑，取出新的黃符、羽翎，當即畫就了一張開目符，貼上額頭。

梁書生坐在席邊，臉上淡笑著。

陳靖小心坐于席上，與二位好友說起邪魔真身，說起上山修道，最后感嘆道：“尋找邪魔真身需要緣分，修道拜門亦需緣分，這緣看不見摸不著，實在難懂！在我不知前，倒是信心十足，一旦知了，反而懷疑來懷疑去。”

梁書生聞言笑道：“陳兄的意思是，不知比知了好？此言乍聽有理，細細一思，卻是頹喪之語。若你有羽洺真人那般修為，出口即為法旨，緣債一言可決，不知陳兄又有何感想？”

陳靖稍稍一想，老實道：“若我有那般修為，估計只怕這緣太少，而不是太多。”說罷，他怔了一怔，才知梁兄的取笑之意。

“是也，陳兄之憂，不在緣字，而在經歷天魔幻境一事后，恨自身修為淺薄，不由自主。”

梁書生直言戳破其內心所慮。

陳靖沉默良久，慨然自省道：“陰陽神君一縷神魂，便有如此大的威能。我心中焦急，卻也無法，既不能去強求邱道長這等高人，又不想連累何兄這等好友，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微末道術……不！我連這符術都要依靠崔姑娘藏在羽翎里的炁！今日去尋曇元法師，我心思不純，竟欺之以方，期盼他能見之出手，最后不如己愿，僅得緣之一字，從而發出懷疑之論……”

他肅了肅神色。

“梁兄說的是，我是恨自身修為淺薄，不由自主，不順心意！加之所修法門只至吞氣化精，修為難進，故而涌起上山拜門的心思，恨不得今日拜門，明日即可修煉至邱道長那等境界！”

梁書生道：“吾不懂修行，卻也知短短一日境界飛升，無異于癡人說夢。不過陳兄這自省的修為，倒是日漸嫻熟，可稱得上一聲境界飛升。”

陳靖頓時一噎，郁悶道：“梁兄取笑人的修為，亦是境界飛升。”

梁書生搖頭失笑，道：“吾可沒有取笑你的意思，自省能明心見己，可不是一般修為……陳兄這一番自省過后，可是想到了接下來該如何做？”

陳靖一時恍恍惚惚，閃過諸多思慮，腦海中最后浮現的，竟是小煙姑娘倚在門前、笑靨依舊的畫面。

“邪魔真身，我定要去尋。唐公子所言來日方長，我卻有不同心意！只是，我不能再莽撞行事，而應量力而行。”

他音色低沉，卻是越說越清明。

“去了一趟天魔幻鏡，我因禍得福，凝練出明者劍，此劍能破虛破妄，若是再次面對那等欲念侵襲，我也有了抵抗之力。”

“陰陽神君不好對付，那我便換一換思路。他法力如此高深，亦有許多手下，還教人轉而為魔，行事鬼祟，圖謀甚大。我不妨從其手下入手。所謂人多嘴雜，何況那些欲壑難平的妖魔？”

“譬如那名自號華老爺的妖魔，其魔古里古怪，為了與我辯論不惜暫時放過我，應也是個多嘴多舌的。我可假意與他交談，探聽出一些消息……更重要的是，這華老爺法力低微，我之符術足以應對，不怕他害我！”

陳靖心有定計，眼睛微微亮起。

梁書生忽然拍起掌來，贊道：“吾雖然沒完全聽懂，然吾有所感，陳兄信心已起，用此方法定能功成！”

“陳兄，你想尋那名華老爺，小生倒是可以幫忙。”

白狐聽了半天，也想出出力，趕忙道：“那些妖魔想要受人供奉，定會化身成人前去傳道。小生雖修為低微，卻能嗅到細微魔氣，可辨人魔！”

“多謝二位好友，我心定矣！”

陳靖亦覺信心十足，不再去想什么有緣無緣，尚有心情自嘲。

“我入城沒幾日，便聽蔣院長提及陰陽神君，還因此結識了胡老三，結識了山君，結識了何兄……仔細想想，曇元法師與梁兄之事，也是因其截斷糧車而起。”

“如此，怎能說我與陰陽神君……”

“無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