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出山路，稍往前片刻，便看到一座城池。那城門頂上刻著“泥陽”二字，與陳靖之前進入的鬼城截然不同。

此時城門前搭起不少帳篷，一群紅袍僧人站在帳篷前，為前方排列成隊的流民施粥。那些流民面色麻木，得了粥便捧碗離開，分外沉默。

帳篷周圍，幾名兵卒手執長槍，虎視眈眈地維持秩序。

陳靖稍稍轉過眼，只見城門正開，門前也站著不少兵卒，個個持槍帶刀。車馬行人出入城門，皆有守衛上前盤問，一些人衣著樸素，更是盤問良久。

陳靖與貨郎走上前，一名守衛將長槍一橫，開口喝問：“爾等何人？”

兩人取出文牒，一一說起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入城作何。那守衛聽到陳靖身份，面容柔和幾分，轉過頭，又露出一副嚴厲神色，朝貨郎說道：“從北而來，莫不是亂民奸細？老子給你兩個選擇，要不乖乖回去，要不上府衙一趟，將此事交代清楚！”

貨郎面色惴惴。

陳靖見狀，拱手道：“這位壯士，此人與我一道從妙法寺前來，在下愿為他作保，還請通融一二?！?

守衛眉頭微皺，見這少年書生言語溫和，又是赴考的秀才公，不想因小事結仇，便點了點頭，朝貨郎嚇道：“若敢作奸犯科，老子一槍戳你個大窟窿！”

陳靖道了一聲謝，兩人方才入城。經過城門時，但見那高大朱門上雕刻著神獸圖案，青龍白虎，惟妙惟肖。

貨郎感嘆道：“俺運氣真好，能與秀才公結伴。真是多謝，多謝！俺沒啥好東西，就是有幾只精挑細選的好花燈……”說著從籮筐里挑出一盞花燈，不容陳靖拒絕，塞至他手中。

“……那就多謝兄臺了。”

貨郎喜滋滋道：“秀才公打算去哪兒？鄉試在即，客棧可緊俏哩?！?

“在下不住客棧。聽聞泥陽城內有一宏德書院，我去書院旁找一草廬便好。”

貨郎道：“那書院俺知曉，就在城東胭脂山上?！彼b遙指了一個方位，最后彎腰行禮，“祝秀才公秋闈高中，一舉奪魁！”

“也祝兄臺生意大好?！?

二人作別，陳靖提著花燈，往城東方向行去。

那宏德書院在舒州很有名氣，不少大儒來此講學，更重要的是，那里特地為進城趕考的貧寒子弟準備了不少草廬，讓他們不至于流落街頭。

臨考時客棧好貴，陳靖住不起。

胭脂山樹木郁郁蔥蔥，風景秀麗，是個游玩的好去處。陳靖趕到山腳時，正有書生學子結伴上山，亦有不少身著錦繡綾羅的年輕女子腳步輕快，巧笑嫣然。

他走上山道，此山不高，不久便至半山腰，一座書院頓時躍入眼簾。

山間傳來朗朗讀書聲。

陳靖就著讀書聲，邁開大步，只見書院附近果然立著不少草廬，雖簡陋，然足以遮風擋雨。

不少草廬都已被人占了。他只能繼續往前，越走越偏，直到離書院好遠，終于在一個幽靜之地找到一間無人草廬。

陳靖走進草廬。這草廬許是太偏，久未人住，地上布滿灰塵，廬中空空，只有一張草席、一把疏漏的掃帚。

少年書生卻已心滿意足。

只見他放下花燈、書笈，拿起草席抖了抖，將席上灰塵甩落，接著拿起掃帚，唰唰掃地，將灰塵通通歸到草廬一角。廬內清理一新，總算能住人。他直起身揉了揉肩膀，這一路背書行來，有些酸痛。

之后，他坐在草席上，略微思索，從衣袍內摸出一只錢袋，將銀錢通通倒了出來。

銀一兩二分、銅六枚。

這些錢財部分為村人籌集，部分為自己代書抄書所得，除去一路花銷，也只剩下這么一點。

陳靖打算出去采買一些糧食和日常用具，亦想買幾本歷年舉人文作，這些錢便遠遠不足。

少年眉頭大皺，卻不知自他考中案首，有不少富戶愿意資助，只是他走得太急太快，等那些富戶來尋時，他已邁上行程，不知所蹤了。

思慮完錢財一事，他方才想起自己尚失了一縷魂魄，便閉上眼，仔細探尋起崔真真師傅所傳的養神之法。

神識漸動，被真人拍頂灌入的明悟頓時升起。

“神居靈臺，念化陰陽，以先天一炁為爐，三魂為薪，七魄為火。子午交時觀北斗，紫薇引星鑄魂基。周天輪轉叩玉枕，天河倒懸洗塵垢。三光聚頂，神游太虛，不迷本真無明障……”

這養神之法，玄玄乎乎，若無高人指點，怕是一輩子都難理解，更不用說修行。比如這先天一炁，指的是夜觀北斗紫薇，凝練出一絲先天紫氣。好在黎朝陽將體悟和修行要旨詳細告知，陳靖只需按其指教，一步一步做便是。

正想退出冥思，陳靖心神一動，卻見神識中尚有另外一術。

“此術乃老夫所創，改自‘飛鶴傳書’，凡人亦可施展，老夫謂之‘心心相印’。小子你與老夫愛徒既有紅絲相牽，正合此術……取黃符一張，蘸朱砂，以筆作畫，默念口信，念畢，符抵心口，咒曰：天地無極，吾奉老君傳人、金書真丹、清虛派弟子黎朝陽之律令，敕造青雀，以傳心書?！?

術乃正術，老頭取的術名卻讓陳靖大窘，一想起崔真真那張俏臉，他的心神頓時失守，茫茫然退出神識。

陳靖默然片刻，心有所想。

如今要買的東西中，又多了黃符和朱砂。

從草廬出來，沿著原路返回。書院里的讀書聲已歇，眾學子三三兩兩從院門走出。他叫住一人，詢問院長所在。

那學子朝書院東側指了指。

陳靖依言走入書院，往一間房屋行去，等他靠近房門，卻聽屋內傳來一陣爭執聲。

“府君也是寒窗苦讀數十載，學習圣賢之道，安能做出如此酷烈手段！”

“那院長能否變出糧食？”

“你……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

陳靖站在門外，一時進退兩難。

“圣人教誨，有所為，有所不為！既然府君心意已決，還來找老夫作甚？”

一名精神矍鑠的老者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

“外面站著何人？”他突然抬頭，目光望向門外。

陳靖只覺來得不時候，聽老者發話，只能硬著頭皮踏入房中，腆著臉道：“晚生陳靖，正準備參加本次鄉試，可……可晚生實在缺錢，想著問問院長，這書院中可有為人抄書的活計？”

房中尚坐著二人。出言的老者正是宏德書院院長，姓蔣名昌，以九卿高位致仕，當世大儒。坐在他一旁的乃是一名中年男子，面上含笑，氣勢不俗。

陳靖聽到方才爭執，不由多看了那中年男子幾眼。

“陳靖？”院長蔣昌稍一思索，“鄴鄉陳靖？”

“正是晚生?！?

蔣昌嚴肅的臉龐露出一絲笑意，與身旁的中年男子說道：“這小子便是吳學政親自點下的鄴鄉案首。吳學政為人剛正，有古大夫之風，從不隨意夸人，此番巡考歸來，卻言此人來日必為宰輔。府君，你瞧著如何？”

那中年男子果然是舒州府府君，只聽他亦笑了一聲，那笑聲非嘲諷，倒有幾分親切。

“少年英杰，吳學政取了一位好弟子?！?

兩人旁若無人地開始談話，將陳靖晾在一旁。

“府君可是想起從前？”

“……歷歷在目，不敢忘卻。”

“既如此，還請府君再斟酌斟酌，須知行事剛過易折，還要有所顧忌。”

“顧忌，顧忌……”

那名一府之君沉默良久，緩緩道：“吾名鐘無忌，自當無所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