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元微微一笑，請二位上了火的年輕人先坐下。

“嗯……此事該從何說起？”

老僧緩緩敲著木魚，那木魚聲不輕不重，落在耳中，讓人不禁心平氣和。

“何公子讓老衲說得分明，可老衲已先答應，不要將其宣之于口。說了，便無信，不說，二位郎君恐怕心神不屬。”

曇元嘆言：“此事確乃何公子之事，不知你可有教我？”

何玉堂愣了一愣，他最煩打機鋒、辯道理，而這老僧偏偏最好這個。

“唉，人無信，不好，你不說，本公子自是著急上火。要不我讓老父給妙法寺多多上供？”

木魚聲一頓，稍即才繼續敲下，曇元語氣無奈道：“何公子，多謝貴府布施，可這布施乃你情我愿，妙法寺若行逼迫之舉，或成交易，這布施便偏離本意，吾等又何談修行？”

何玉堂又是一愣，只能將目光望向陳靖。要辯道理，至少靖兄能比他多說幾句。

陳靖稍稍思慮一番，開口道：“那人讓法師不要宣之于口，其心是否是為了何兄？”

“正是。”

“法師既能斷善惡，敢問其心是善是惡？”

“善。”

“既是善心，卻不想讓何兄知曉……敢問法師，其人是否不求回報？”

曇元稍有沉默，嘆道：“這世上，難有像此事一般，不求回報。”

陳靖心下一震，有所猜測。他吸了吸氣，眼眶微紅。

“在下已有所悟。法師確是立信之人，然而在下以為，比起這所謂的信，我懇請法師今日，能做一回無信之人……”

曇元心中微嘆，這少年雖時有懵懂，然卻十分敏銳。

“若依陳小郎所言，老衲做了這一回無信之人，可有得乎？”

陳靖思緒飄忽，似也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的臉上帶笑，卻有無盡的傷感。

“在下想，那人雖不讓法師宣之于口，可若是何兄強逼，她也不會怪罪，更不會以為法師乃是一名無信之人。”

說罷，他朝何玉堂笑了一笑。

何公子發著愣，望見少年微紅的眼眶，心中突然涌起一陣惶恐，一陣釋然，一陣痛楚。

“法師，本公子逼你說！”

他身軀有些晃蕩，差點沒坐穩。此時的他，不再是一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而是一個對真相既期盼又惶恐的稚童。

曇元重重敲下一聲木魚。

老僧雙目微闔，說道：“既然是何公子逼迫，老衲不得不說。”

“何家豪富，可我佛門尚有一言，悲母在堂，名之為富，悲母不在，名之為貧。”

“那被你嫌為惡，躲避不及的長發惡鬼，正是何公子你的悲母。”

“可惜，悲母不在，何公子你，亦不能稱富了……”

曇元緩緩訴說，原來當日老僧上門，立馬出咒禁錮了那只“惡鬼”，正超度時，聽聞火中傳來一名女子求饒，自報姓名來歷，正是何公子生母。何母英年早逝，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其尚且年幼的兒子，于是化作一只小鬼，在院中終日飄蕩，親眼看著這名兒子漸漸長大，生活富足，衣食無憂，這才放下執念，準備魂歸陰司。此時恰逢何員外納妾，那新妾供奉私神，欲害兒性命，何母這只毫無法力的小鬼怨念暴漲，為護其兒墮身成惡鬼，再無輪回之機。

“悲母成惡鬼，與老衲約法三章。”

曇元道：“以三月為期，三月一至，老衲便即上門超度，并將此事告知何公子你。在此之前，那私神弱小，你母自能護你周全。”

何玉堂低著頭，沉默不語。良久后，他抬起頭，雙目通紅，臉上尚有淚痕。

“我母成惡鬼，可還能……還能……”

曇元搖頭道：“天不管地不收，不能輪回。惡鬼長久游蕩，還會吞噬欲念，引來五方正鬼，嚴重者成煞域，歷千百年而不滅。”

說著，老僧朝陳靖看了一眼，眼神嚴厲。

何玉堂不甘心道：“法師道行如此高深，都無法嗎？”

曇元默然。

陳靖卻是一個恍惚，極力忍住不語。

“老衲已將此事說得分明，不知何公子可聽得明明白白？”

何玉堂無神地點了點頭。

曇元宣了一聲佛號，準備敲下最后一聲木魚。

“法師，在下還有一問！”

陳靖肅然問道：“那何夫人供奉私神，暗害何兄，法師為何沒有將她捉拿？”

“說你少見少明，還猶自不承認！”曇元突然喝道，“那何夫人乃是被私神附身，安能將其捉拿？根源不除，此事難休！你該問問何員外，何故優柔寡斷，五迷三道！”

原來是附身，怪不得隱隱有種熟悉之感……陳靖被老僧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心中害臊，臉色通紅。

“法師說了，我便明了。此事……此事你說服我了。”

曇元終于敲下最后一聲木魚。

“呵，陳小郎還是執迷不悟，只言此事，不言他事。儒家弟子，無恥之尤。”

少年張了張嘴，最終無奈地嘆了一聲氣，“法師可以說在下無恥，請不要說什么儒家弟子。”

老僧閉目，不再理睬。

陳靖見狀，抬起何玉堂的胳膊，往房外走去。及至馬車，何公子終于回過了神。

兩人站在車前，互相對視。

何玉堂嘴角扯出一個無比難看的笑容，“靖兄看笑話了，我……唉！”

陳靖微微沉默，說道：“何兄，咱們先上車吧。”

二人爬上車廂，馬車往城內趕去。

陳靖掀開車簾，秋風吹入車內，驅散其中的憋悶。

馬車下了山道，連綿不絕的帳篷映入眼簾，那些流民拖家帶口，有些躺著，有些坐著，還有些尚有力氣行走，卻也走得頗慢。

“何兄，前幾日你我來這兒施粥，這些流民跪地叩首，我收集了一些欲念，其中那些有子女的母親，大約都是在祈求子女活下去，對自己，卻是沒什么愿望。”

何玉堂眼眸一動，沒有作聲。

“吳學政有言，我等處這世況，妖魔鬼怪環伺，高真仙神在上，還能綿延子嗣，壯大己身，靠的不是妖魔心善、高真庇佑，而是那為民事功。”

“當時我聽得似明非明，可現下，我卻覺得此事不僅只是事功二字，可以輕易言說的。”

“我等能綿延子嗣，還有父母對子女奮不顧身之情誼，在己活與子女活之間，大抵……都會希望子女活下去。”

陳靖放下車簾，那些流民蓬頭垢面，實在不忍再看。

何玉堂忽然道：“靖兄，那父母之輩，所求的是什么呢？”

陳靖沉默良久，道：“我父母早亡，那時我尚年幼，只記得他們說，讓我好好活下去。”

他聲音漸低，“我自會好好活下去，并且……永遠記得他們。”

何玉堂亦是沉默，輕嘆道：“我也會好好活下去。”

兩名年輕人相視一眼。

“不說這等沉重之事了……”

何公子勉強笑道：“換個方式想，至少我還能見一見我母，豈不是好事？”

陳靖亦是笑了笑，隨后便鄭重說道：“之前有曇元法師在，我忍住未言。何兄知曉我會召鬼之術，其實那術法涉及到一部玉書……”

他將玉書簡單講了講，“我本想讓你母進入書頁，后來再想，你母未必會同意。”

何玉堂深吸一口氣，目色之中尚且迷離，“靖兄說的是，我母的執念在我，怎會同意進入？”

說罷，他朝陳靖拱手道謝，真誠道：“靖兄愿為我思慮，將這秘事告知，我之感激無以言表。我已想明，我母一直陪伴在我身側，就是想看見我好，我已很好，她自不用再掛懷。我現在一點也不怕了，反而……很希望夜晚早來。”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將最后一滴淚輕輕拭去。

馬車駛入城內，往胭脂山而去。

不久后，小山輪廓初顯。何玉堂緩過心神，笑問：“靖兄準備何時去尋法師辯論？”

陳靖聞言稍稍一頓，道：“雖然法師今日又幫了我們，但是我想，若不出意外，明日就去尋他。”

“也好。后日便是中秋，在佳節前事畢，也能好好過節。”

何玉堂眨眨眼，道：“本公子明白，一事歸一事嘛。”

“……是啊，一事歸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