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在府衙貢院舉行。黎明時分，陳靖與何玉堂早早到了府衙門口。何公子不入場，卻也頂著兩只睡眼趕來相送。

鄉試連考三日，中途未交卷前不得離場，一應住食皆在席屋內自行解決，何玉堂雖因修道一事與其父鬧了好大一場不愉快，然何員外早對陳靖看重，聽“乖兒”要贈一些日常用具，立馬大手一揮，精致餐食、筆墨硯臺一應俱全，還特意派了一輛馬車前來日夜守候。

少年十分感動，更想何公子與其父重歸于好。

“靖兄莫要多言，本公子正處于斗爭關鍵之處……”

何玉堂道：“老頭子五迷三道，不及時處理那私神牌位，致使我母化身惡鬼，這筆賬還未消呢。我不要老父休了我那庶母，已經是寬宏大量，他還阻我修道，本公子一定抗爭到底！”

此事嚴重，陳靖便閉了嘴，稍即，他忍不住問：“何伯父聞你母一事，有何看法？”

“老頭長吁短嘆，卻也只有長吁短嘆！”

何公子忿忿道：“我那庶母淚水漣漣，他就心軟啦！還道既然已尋邱道長相助，便不要過分苛責，庶母供奉私神，本是出于好心，絕無害人之念！”

陳靖陪著嘆息一聲。

那何夫人美貌過人，又很會服侍，何員外不忍苛責，更沒有發落之心。此情此狀，真是棘手。

府衙鼓聲敲響，待考秀才們紛紛排列成隊。陳靖便與何玉堂道別一聲，提著一堆物什排入隊伍，準備進場。

貢院之前坐著二人，一人面色威嚴，不茍言笑，正是朝廷安排的監察使，一人頭戴高冠，長發披肩，鬼氣森森，卻是陰司來人。

廣場上，一名帶刀武士與一名提燈白衣人分列兩側，秀才們從中一一穿行，若有冒名頂替、夾帶舞弊者，白衣人出言，武士出刀，配合默契，無一錯漏。

這白衣人應是陰司小鬼，面無表情，一對眼珠皆白，看上去頗為嚇人。

負責巡視的甲士來回大喝：“考場內有陰陽兩卒巡考，莫要作弊，違者后果自負！”

陳靖頭一次見到陰司來人，忍不住多瞧了幾眼。來之前只聽說，這鄉試不僅考學問，還會揪出一些罪大惡極之輩，少年尚在疑惑如何探查，見那白衣人，以及安坐院前的那名高冠之人，便即心下明悟。

陰司有辨心之能，自能通過某種手段查辨惡人。

如此想東想西，少年跟著隊伍穿過武士與白衣人，臨近后才覺，這白衣人渾身散發著一陣徹骨涼氣，凍得他打了一個激靈。

那對發白眼眸直直望來，陳靖元神中立馬涌出一絲紫氣，那股涼意方才漸漸消退。

少年順利穿行而過，走入貢院，只見院中建了數千間席屋，本著先來先得的規矩，陳靖隨意選了一間席屋而入，放好一堆用具，坐于榻前，安靜等著開考。

席屋外，陰風陣陣。那陰風正是巡考陰卒，只是未顯形。

少年忍不住想，朝廷安排陰司來協助，確是減少了諸多麻煩。來此考試的秀才公，絕大多數都未修行，若想舞弊，自是無法瞞過陰司來人。而那些修行之輩，則是不屑于作弊。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除了查辨惡人、舞弊，這陰司鬼卒還負責阻擋邪魔私神。

鼓聲再響，其鼓點甚急，似在催促秀才快快入場。不多時，貢院院門轟然大關，前方一間廨所內人影綽綽，行出幾名小吏，高喊道：“時辰已至，開卷！”

陳靖聽到呼喊，揭開榻上放著的試卷，目光掃過經文釋義，落到最后一道策論之上。

策論由府君親自出題，少年看到題目，心中一愣，大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城中缺糧，此題正是讓秀才試論，如何解決糧食之危，并舉妖魔阻撓、流民嗷嗷待哺之事。

陳靖緩緩研墨，落筆答卷。

少年雖道行淺薄，然畢竟踏入修行，精神毫無疲憊之感，下筆如有神，不到半日，便將前面試題通通答完，唯剩最后那一道策論。

若無入城后諸多經歷，他定會毫不猶豫地寫下一篇熱血沸騰的書生文章。然而，他聽了吳學政之詰問，聽了曇元高僧之宏愿，聽了梁書生那眾己之論，陳靖筆下猶豫，呆呆發愣，竟一個字都寫不出了。

優柔寡斷，不知所言。

他已十分清楚府君手段，若依之前心意落筆成書，再夸贊幾句，這魁首之位必然唾手可得。

何況，連蔣院長都對富戶失望，不愿多言，他這小小秀才還能說什么呢……

少年猶豫不決，難以下筆，也正是此時此刻，他比之前任何時候，更為明己。

事功之官，既非他所愛，更非他所能，若是強做，必定也是做得稀里糊涂。

“宰輔之才，吳師，您終究是錯付了……”

陳靖思緒混亂，不能自己。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忽然響起小童竊竊私語聲。

迷迷昏昏，似夢似幻，不清不明。

元神動蕩，紫氣溢出。

陳靖倏然驚醒，卻見眼前漆黑一片，已然入夜。

他索性躺在地上，聽著遠遠傳來的更鼓聲，漸漸入眠，等到一陣明光照下，少年被照得醒了過來，這一覺，竟睡到次日晌午。

“明光，明光……”

他望著屋外那明亮的陽光，恍然想起，在天魔幻鏡之中同樣有一道明光破天而下，黎真人大笑著回答：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少年渾身一顫，幾有醍醐灌頂之感。

“我為民，自要為民思慮！此乃考試，自要為得頭籌！什么至愛親朋，什么善惡有斷，什么為眾為己，我難道寫了一篇策論，便當真遇見這些疑難了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一個小小秀才，哪用想這么多！”

他頗為“無恥”地想明，忙坐至榻前，提筆落下。

“殺一人而利萬民，殺之！救一人而損萬民，不救……”

洋洋灑灑，一氣呵成。

陳靖吹了吹墨跡，拾起墨卷，抬腳出了席屋，往廨所而去。

廨所內，鐘府君正端坐當中，幾名負責糊名的小吏坐于一旁。

他略一抬頭，見少年手捧試卷前來，笑言道：“陳小郎，此番答題，倒是答了頗久，竟不是首名交卷。”

陳靖訕訕一笑，正想將試卷交給一旁的小吏，卻見鐘府君招了招手，讓少年將墨卷改交于他。

這府君當真不愧“無忌”之名，眾目睽睽之下，也不管那糊名規矩，當堂便拿起試卷看了起來。

不久，只見他放下卷，臉上微微一笑。

“陳小郎有才，本次鄉試……”

“當為魁首！”

不過短短時刻，連其余人等的答卷都未瞧，府君三言兩語，便即定下魁首。

一旁小吏默然不語。

身前少年十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