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巷，唐府。

唐老爺漫步在府邸中，望著花園里那叢叢鮮花，深深吸了一口香氣。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年過半百的唐老爺自誕下新兒之后，只覺精神煥發，連多年來的難言之疾都有好轉的跡象。唐老爺聞著花香，不禁再次回味起那一夜的種種。

美妾低吟婉轉，老夫聊發少年狂，一夜奮斗，終是結出了一個好果、大果。

唯一可惜的是，那過程有些朦朧。

唐老爺時常回味，卻只記得開頭和結果，難以記起過程。

按理來說，這過程也是極其重要的。按理來說，他該是深深記得的。

他心有憂傷，便去問了供奉的私神。那私神挺好說話，將過程一一講起，講得跌宕起伏，險象環生。唐老爺聽得心潮澎湃，之后卻變得更為憂傷。

如此澎湃的過程，他竟然該死地忘記了！

于是他想再來一次，可那私神竟然死活不同意。那私神言其并非淫亂之神，而是為百姓綿延子嗣的得道之神。說這話時，那私神說得信誓旦旦、擲地有聲。

唐老爺被說得有些愧疚，便只能每晚上香，讓私神重復講講那重要的過程。私神嫌煩，他便加大了供奉，什么美酒美食、上等清香，不怕私神敢要，只怕私神不開口。

那私神有名號，號曰郭華得道老爺，亦可喚之華老爺。

華老爺與一般的私神不一樣，這種不一樣十分特別，難以用言語描述。

唐老爺與華老爺都有“老爺”之名，經過多日相處，感情甚篤。這華老爺倒是提出過一個要求，想讓他幫忙傳道。唐老爺一聽，難得生氣了，當場拒絕。開什么玩笑？此等秘事遮掩都來不及，怎能宣揚！

一人一神遂互不理睬。

到底是他忍不住，又是上香供奉，喚華老爺出來，讓其再講講當日雄姿。華老爺哪怕再不高興，看在上等清香的份上，便也捏著鼻子，講起那不知講了多少遍的過程。

一人一神遂重歸于好。

唐老爺深深嘆出一口氣，陷入深深的自責。

如此重要的過程，他怎能忘記呢？

一名下人趕來，打斷了他那又喜又憂的思緒。

“鄴鄉陳靖？”

唐老爺接過一張拜帖，頓時想起那名名頭甚大、所謂“宰輔之才”的外鄉學子，據聞那人乃是本次鄉試的魁首。

他更是恍然想起，這鄴鄉陳靖，還是自家閨女立誓非嫁不可之人！

唐老爺微微一笑，將拜帖收入懷中，交代下人將這名少年郎請入前廳，奉茶伺候。

這少年，倒是好心機，等到奪得魁首之名，方敢上門提親……

唐老爺雖有新兒，卻對舊女仍是寶貝得緊，他倒要看看，能讓女兒立誓之人，究竟是何等成色！

故意磨蹭了許久，唐老爺方才姍姍而去。

前廳里，陳靖喝下一肚子茶水，不知已詢問一旁的下人多少次，唐家家主今日究竟有沒有空。若是沒空，他也可改日再來。畢竟沒提前相約，延后幾日也是常理。可下人只顧一個勁地點頭哈腰，不說有空，也不說沒空。

如此耗著，少年神情發木，腦袋空空。

而唐老爺已放輕腳步，偷偷從廳后探出頭，挑剔地打量起這名“不速之客”。

“這少年郎相貌不俗，可卻也太呆了吧？我家女兒怎會喜歡如此書呆！”

唐老爺越看這少年木木的神情，越是不滿，到了最后，簡直痛心疾首。

他皺起眉頭，故意踏響腳步，從廳后轉了出來。

陳靖聽到腳步聲，回過了神，見唐家主人終于現身，趕忙離了座，拱手行禮。

“唐員外安好……”

“這位小郎，請叫我‘老爺’。”

唐老爺臉上露出一副挑剔之色。

陳靖愣了一愣，趕忙換了個稱呼：“唐老爺安好……”

“吾哪里好？”

陳靖又是一愣，竟不知該如何答了。

唐老爺哼哼道：“陳小郎做了魁首，怎么連話都不會說了？還是吾這隨口一問，讓你無言以對？如此沒有急智，怎可做吾之……咳咳！日后怎可做宰輔？朝堂步步艱險，可不是讀了幾本書，考了幾場試，便能做好官的！”

陳靖心中奇怪，然面對這一番告誡之語，只能應聲道：“唐老爺教訓的是，在下……在下愚鈍，確是少了急智。”

唐老爺邁步坐入主座，瞥了一眼這名十分好說話的少年，又哼哼道：“如此輕易便認錯，日后怎可做宰輔？宰輔者，百官之首，一言可安天下！若是被人教訓一句，便輕易改口，何能稱宰？”

這唐家主人怎么回事？頭一回見面，竟如此言深，以至無禮……

陳靖皺了皺眉，想不明白，便住了口。

“你為何又不說話了？”

陳靖無奈地抬起頭，望向這名讓人奇怪的唐老爺，忽然想起自己等候良久，許是這位主人家另有事忙，此時此刻心情不好，恍然道：“唐老爺，今日臨時來訪，甚為唐突，在下便先告辭了，改日再行登門。”

說罷，拱了拱手，轉身欲離。

卻聽身后又又傳來哼哼聲：“三言兩語都受不住，日后怎可做宰……”

那“輔”字尚未出口，少年忽然停下腳步，轉過了身。

其眉心隱有流光閃過。

“既然是唐老爺讓我說，那在下便直說了。”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變得極為認真。

“敢問唐老爺是否在供奉私神？那私神自號郭華得道老爺，亦稱華老爺。”

唐老爺言語一滯，瞪大了眼，恍惚中，似有一道凜然劍意直抵自己的雙眸深處。

玄青洞明劍符，初步圓滿后，雖無法出劍，其劍意已可驅邪擋煞。

陳靖本想與這位唐老爺好生商量，然而這名唐老爺的再三哼哼，實在是令人忍無可忍，少年也是有脾氣的，尤其是此人家中很有可能供奉著妖魔牌位，他便不再試著講儒家道理，而是第一次以……道術欺人！

明者第四，破虛破妄。明者劍之下，凡人謊言無所遁形。

“絕無此事！”

唐老爺陡然回神，惱羞成怒道：“吾堂堂唐家家主，怎會供奉私神？”

“一派胡言！”

“誹謗之語！”

陳靖輕輕點頭，心中已有了然，這名唐老爺確確實實供奉了私神，供奉了華老爺。

他再次拱了拱手，臉上微笑道：“多謝唐老爺直言以告，在下……改日再來拜訪。”

唐老爺豁然起身，望著少年直直踏出廳房的背影，心緒竟莫名起伏。

“這小子剛剛是什么意思？是在質問本老爺么？”

“……這門親事還想不想要了？”

“吾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