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顯靈啦，菩薩顯靈啦！”

那虛影乃是一顆巨大的菩薩頭顱，頭面朝下，占據了整整半個天際。

佛光四溢，狂風似也染色，倒卷而上，將半座連綿山脈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芒。

恍如神跡。

山上山下，目睹這一神跡的行人盡皆雙腿一彎，跪倒在地。眼望那座菩薩頭相，一股難言的神威從頭頂竄入，如電一般穿過身軀，直達腳底。

渾身顫抖，莫名激動。

陳靖死死咬著牙，那神威不斷沖擊著他的心神，他豁然轉身，將梁書生背在背上，雙腳陷入泥土，深深踩出兩個深坑！

在這重壓之下，少年渾身肌肉虬結，青筋畢露，呼的一聲，他的雙耳突然冒出兩團白煙。

他欲哭無淚。因其體內，還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從腳底一路往上，直達天靈。

是青羊真君那個邪魔么？

他恍然記起，當時自己走入大殿，面對那尊妙法菩薩像，這一股不讓其行跪拜之禮的莫大怪力。

神威自上而下，怪力自下而上，在少年體內兇狠相撞！

這一剎那，他眼前一黑，黑暗中，他似看見一道巍峨高聳的虛影，以及一尊同樣巨大的菩薩。

遙遙相望，靜默無聲。

下一瞬，他眼前一亮，幻象終散。路口僅有一步之遙，少年背著書生，雖沒跪下，卻再也沒有余力，踏出這最后一步……

陳靖心有不甘，然而這極深的不甘到了最后，竟成一陣無盡的空虛。

大慈大悲妙法玄真，也不希望梁書生踏入寺廟么？

深林之中，忽然閃過一白一黃兩道狐影。

旋即，一道震撼人心的虎嘯響徹山林。

萬獸俱寂。

一名真正的鐵塔壯漢緩緩踏上山路，臉龐黢黑，眼睛奇大，望之不似好人。

在經過少年與書生時，他停下腳步，輕輕扶住少年的臂膀。

“吾聽聞你們要去辯論，也想湊個熱鬧。”

眼見少年神色變化，黑臉大漢瞪了瞪目，故作平靜道：“順手而為。”

他手上微一用力，恍然間，大漢身后顯現出一頭吊睛巨虎，其身之巨，盤踞半座山林。

菩薩低眉，巨虎昂首。

少年背著書生，終于踏出這最后一步。

腳落，佛光散去，巨虎歸林，狂風漸熄。

秋陽普照，一切歸于平靜。

黑臉大漢松開手，撫著腰間一把佩刀，往寺廟大門踏步前行。正像一名路過的好心人，見人行路不便，稍稍一扶罷了。

陳靖踏入平地，上身符失效，整副身軀似是破了兩個大洞，雙耳白煙滾滾，須臾，魁梧壯漢重新變成了一個萎靡少年。

梁書生面色蒼白，從他背上下來，擔憂地朝他看了一眼。此時的少年，大口大口喘著氣，臉上滿是汗液，微微轉頭，見到鬼書生那滿是擔憂的眼神，嘴角艱難地笑了一笑。

趴在山路上的何公子一個激靈跳起身，那身華貴錦衣沾滿泥土，一副灰頭土臉之狀。只覺出了大丑的公子哥眉頭緊皺，心情十分不爽。

“妙法寺就是這樣對待何家的？本公子不上供啦，不上供啦！”

何玉堂趕到二人身旁，對著廟門就是一陣跳腳大罵。

廟門處，忽然行出兩列紅袍僧人。

“大慈大悲妙法玄真，惡客既來，還請諸位隨小僧入寺。”

其中一名紅袍僧年紀輕輕，面容俊秀，雙手合十，恭敬有禮。

“還有這兩位香客，既要入寺，請摘了道門符箓。”

其余紅袍僧齊齊宣了一聲佛號，抬起首，有人慈眉善目，有人兇神惡煞，有人云淡風輕，有人莊嚴肅穆。

何公子罵聲一滯，一顆心噗噗直跳，不由朝陳靖、梁書生小聲道：“咱們不就是來要個道歉么？怎么如此大的陣仗……”

陳靖呼吸漸漸平順，直起身，見到這群前來迎接的紅袍僧，心中亦有些發虛，“許是驚動了妙法菩薩。”

兩名年輕人各自摘落符紙。

梁書生輕輕吁出一口氣，道：“既來之，則安之。”

三人行至兩列紅袍僧之間，那名年輕俊秀的紅袍僧人在前引路。

妙法殿前方廣場，高聳的佛塔前已然搭起一座高臺，高臺中央，安放著一尊琉璃菩薩像，身披彩衣，頭戴寶冠。

許是明日中秋，寺里正在籌備一場盛大法會。眾多香客或立或行，眼望高臺，恭敬無聲。

琉璃菩薩身前，安坐著九名高僧，曇元法師亦在其中，只見其坐于正中央右側首位，面對來人無悲無喜，好似那山路布置不是他做下的一般。

“諸位法師，惡客已至。”

“大慈大悲妙法玄真。”

這群紅袍僧念誦佛號，左邊的往左，右邊的往右，站定兩側。帶路的年輕僧人則是往前，立身站于高臺之下，雙手合十，不言不語。

咚——

寺廟中，傳來一陣堂皇的鐘聲。

“菩薩有言，善男子可坐。”

曇元忽然開口，話落，廣場中走來兩名小僧，手上拿著兩只蒲團，各自放在陳靖與何玉堂身后。

陳何二人面對這奇怪肅穆的場面，心有惴惴。到底是公子哥見過不少世面，何玉堂故作嬉笑道：“曇元法師，你們是在準備法會嗎？”

曇元垂目，應道：“法會有定時。公子若不棄，還望明日準時參會。”

何公子很想搖頭拒絕，然而面對九位高僧的目光，心中一虛，打了個哈哈：“本公子明日再看看，再看看。”

曇元不置可否，再次重復一遍：“善男子可坐。”

若是依他所言，三人中唯有梁書生站著，此事自然十分不妥，陳何二人對視一眼，默不作聲，只顧站著。

“二位不坐，是不想，還是不明？”

曇元面色肅然，高聲喝道：“是善惡不想，還是善惡不明！”

陳靖本就對之前的山路布置有所不滿，聽到老僧如此言語，一下子也惱了。

“法師出口即善惡，幾如陰司斷案！我等坐不坐，與善惡有何關系？要坐，我們三人一起坐，要站，我們三人一起站！”

何公子附和道：“對對對，我方才在路上跌了好大一跤，本公子現在就想站著。”

曇元冷笑一聲，道：“原來是所謂的朋友意氣……意氣甚，卻不分善惡，如此意氣，實在可笑！”

陳何二人剛想駁斥，只聽一聲輕嘆，站在三人之間一直未曾開口的梁書生抬起頭，緩緩出言。

“法師大謬。”

“意氣為己，吾等三人攜手上山，共同進退，非眾而為己。意氣相投，與眾無礙。”

“敢問法師，你之善惡，究竟是為眾，還是為己？”

白袍書生漸漸挺起胸膛，面對九名高僧，瘦削的面容上，溫和之色褪去，鋒芒畢露。

“善惡為眾，與我等意氣無礙！善惡為己，法師又如何敢發宏愿，敢斷善惡？”

咚——

堂皇鐘聲下，萬籟俱寂，書生赤腳踏出，站如青松，聲若洪鐘。

“想善惡，明善惡，究竟是為眾，還是為己？”

“還請高僧……教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