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踏著夕陽而歸，心情莫名有些悵然。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吳學政大抵是自知大限將至，這才將一生感悟傾囊相授，最后的最后，這位一輩子剛肅不阿的老人卻有淡淡的悔恨，將之前所言砸了個稀巴爛。

遂讓陳靖莫名悵然。

歸途中，他順手買了幾根火燭，打算秉燭夜讀。他心中有諸多疑惑，唯有先賢學問方能解答。

書院依舊，似是未被廬中鬼之傳言驚擾，一些學子甚至刻意往那草廬方向行去，想要見識一番。

直到他們看見一名少年書生踏入其內。

“這位小哥，此廬中是否如傳言一般，真的有鬼？”

有學子站在廬外探頭詢問。

陳靖放下火燭，轉身笑答：“真有鬼。不過這鬼乃五十年前的讀書人，因沉湎讀書而身死。”

“那……那這鬼當真會吸食我等才氣？”

“這個在下就不知了。”陳靖仍是笑道，“想來書院才氣匯聚，就算讓鬼吸食，也不過九牛一毛。在下早便聽聞宏德書院才名，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諸位皆是飽含才學之輩，分他一杯羹，又有何妨？”

那學子聽聞，不禁挺起胸膛，頗有意氣道：“小哥所言有理！吾等飽讀詩書，腹中滿滿，讓那鬼吸食一二又有何妨？正好消消食！”遂大笑而歸。

陳靖笑著搖搖頭，踏出廬外，準備生火做飯。

夕陽映染，一只青雀自紅云中躍出。

“雀兄！”

陳靖揚起雙手歡呼，心中驚嘆，這青雀小則小矣，數千里之路，朝出夕歸，當真迅捷。

青雀嘴上叼著一冊小書，一躍而下，在他吃驚的眼神中，猛然鉆入他的胸膛！

陳靖未有痛覺，青雀化為簌簌飛灰，與那冊小書一道飄落，而他的心中，響起了崔真真的聲音。

“書呆安好……你說的話本小姐聽到了！”

陳靖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名嬌俏的青衣少女，那少女似是近在眼前，瞪著一雙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老頭子藏得真深，竟不告訴我他已傳了你傳訊之術！不過本小姐已經怒斥其非，他已保證不敢再犯，本小姐便勉為其難原諒他了……”

“你被人救到那什么妙法寺，是你運氣好，下次可不一定有如此好運，所以你要記住，切不可獨自夜行！在和你說話間，本小姐正好又斬了一只妖魔，那妖魔道行一般，就喜歡害獨行的行人，侵襲人的膽魄，讓其嚇死……”

“妙法玄真菩薩，本小姐沒聽過。菩薩那么多，我可認不全。既然你說是好寺廟，那這菩薩就是個好的吧。遇上好菩薩，敬炷香便可，可不要行皈依之法，皈依時要剃光頭發，難看死了……”

“中秋節將至，本小姐有預感，又要用尸符驅趕那些不聽話的僵尸了。每年中秋，老頭開心，本小姐倒霉……”

“宏德書院……我知道你是書呆，書院與書呆真乃絕配，呆在書院的書生，可不就是書呆？嘻嘻，不過本小姐看不來你們那些酸書，什么仁啊義啊，越看越呆，哈哈哈哈……”

陳靖眼角微搐，因為崔姑娘那聲“嘻嘻”正是學了自己說話。

“你第一夜就交上了朋友，本小姐有些羨慕，雖然是一鬼一狐。旁人都怕鬼，你自是不怕的，因為你本就裝過鬼，哈哈哈哈……你那開目符就是用在此處吧？在人間，鬼一般無形，只有怨氣深重的惡鬼，才能顯露身軀，你說的鬼朋友定然是只小鬼。至于你的狐朋友，白狐乃靈種，受泰山娘娘庇佑，能吐人言，也算是入了修行門道，不過白狐怎么會跑到舒州去？泰山娘娘可是在泰州東山……”

“你想畫開目符，其實有個簡單的方法，就是換一個符咒，但要借助老頭的法名，借助法名就會讓老頭有所感應，他會拿此事取笑我，不妥不妥！本小姐冥思苦想，又想出一個方法！還記得我送你的羽翎嗎？那羽翎乃是法器，里面蘊含了本小姐的炁，你可先用朱砂臨摹畫符，接著用羽翎勾勒，心中默念，奉清虛派崔真真之令……”

“嗯……本小姐覺得，這妖魔鬼怪越來越多，你這書呆好不容易學會傳訊之術，可不能輕易死了。先說好，不是本小姐關心你……我準備了一份畫箓，里面有五道符，開目、上身、度厄、蝕骨、定身。畫箓中皆有說明，畫符時依照方才所言之法，用羽翎勾勒、默念。使用這些符箓，對付一般小妖小鬼綽綽有余。不過羽翎含炁有限，記得慎用……”

“最后一言，這傳訊之術是什么術名？老頭呵呵笑，笑得本小姐腦袋疼！”

“盡速回復！”

陳靖聽了好幾遍，直到火爐泛起一陣燒焦的氣味，他才猛然驚醒，趕忙將爐上瓦罐取下，接著回到原處，撿起地上那冊小書。

囫圇咽下焦糊的米飯，他走進草廬，點起燭火，先畫了一張傳訊符，念起咒，再次召出一只青雀。

那青雀與先前模樣相似，陳靖有些懷疑，會不會是同一只？那青雀聽見他的心聲，啾啾的叫起來。

哦，正是同一只。可憐的小雀尚未休憩，又要為他傳訊了。

“抱歉抱歉，崔姑娘讓我盡速回復……”

他十分敷衍地致歉。這次他的心聲中，除了老實交代真人那令人臉紅的法術名，便是一番情真意切的感謝。至于泥陽城發生的糟心事，他提也沒提。

青雀趁夜出發。

之后翻開小書，只見其上畫著五張符箓，并有小字解釋各符效用。譬如那度厄符，可安魂擋煞。

他收好小書，取出衣袍內的羽翎，畫了一張開目符。

入夜鼓聲早已敲響，陳靖念完咒，貼上開目符，轉頭瞧去。

梁書生縮在廬角，一聲不吭，滿臉沮喪。

“梁兄？”

陳靖走上前，輕喚了一聲。

梁書生肩膀一聳，轉過頭，雙目無神，見到少年那張臉，又低下頭去。

陳靖干脆坐在地上，笑言道：“梁兄何故做這小女兒態？難道昨夜與我談經，不算愉快嗎？”

“……唉。”

梁書生輕嘆一聲，重新抬起頭，神色糾結，弱弱道：“我不是惡鬼，從未害過人。”

“我知道啊。”陳靖言語刻意放松，說道，“蔣院長已和我說了，你是他的同窗好友，絕不是惡鬼。況且，我雖年少，看人的眼光卻也不差。”

“可我是鬼。看人的眼光，能用來看鬼嗎？”

陳靖一愣。梁書生神色明顯期待，卻又故作矜持。

“我可見過不少鬼，那些鬼也無甚可怕。”

兩人對視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起來。

梁書生終于站起身，臉上如釋重負，不過陳靖敏銳發現，其身軀比昨日要黯淡多矣。

“陳兄，你方才說的蔣院長是何人？”

兩人換到廬中坐下，梁書生開口問道。

“他姓蔣名昌，曾為朝廷九卿，致仕后當了書院院長，乃當世大儒。”

“蔣昌……”梁書生喃喃幾句，苦笑道，“我竟已忘卻昔日同窗好友，實在有辱斯文。”

陳靖笑著安慰：“此事確是你的不對，不過時間已過五十載，你又久未出門，情有可原。換一種方式想，院長能記得你這位昔日故人，豈不是表明你生前讓人印象深刻？有人記得，可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梁書生聞言，臉上果然露出一絲笑，目光變得柔和，“陳兄真會安慰鬼……”

一人一鬼就著燭火，開始談經論道，陳靖正準備說起吳學政所言，卻聽廬外響動，白狐嘴上叼著一張獸皮，踏入廬中。

只見它將獸皮放下，朝二位打招呼：“梁兄、陳兄好！”說著狐眼望向陳靖，“陳兄，秋日夜涼，小生從山里撿來一張獸皮，可做睡覺遮蓋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