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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烏蠻滋佳的出生
【本小說純屬虛構,請不要對號入座,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一九六四年,農歷九月。滇西高原腹地的昌寧縣珠街公社,仿佛被上天潑灑了一層濃稠的金漆。層層疊疊的梯田,從黑惠江邊一直盤繞到云霧繚繞的山腰,稻浪翻滾,沉甸甸的谷穗在秋陽下閃爍著飽滿而溫潤的光芒。空氣里彌漫著谷物成熟的醇香,混合著泥土的潮潤和遠處山林松脂的清氣,吸一口,五臟六腑都熨帖了。黑惠江,這條滋養了沿岸無數臘羅巴(彝族支系)村寨的碧綠綢帶,水勢比往年更顯豐沛,嘩啦啦的聲響日夜不息,像是大地沉穩的脈搏。
在江畔的岔河大隊,烏蠻家的土壞房依山而建。段阿英,烏蠻國程的妻子,此刻正挺著足月的大肚子,在生產隊的曬谷場上忙碌。盡管身子笨重得像灌滿了水的皮囊,她依舊熟練地揮動著木耙,將新收的稻谷攤開、翻曬。九月的陽光依舊有些灼熱,汗水沿著她黝黑而健康的臉頰滑落,滴在滾燙的谷粒上,瞬間蒸發,只留下一點深色的印記。她腰間系著一條洗得發白的靛藍布圍腰,上面用五彩絲線繡著一朵尚未完成的映山紅花——這是她抽空給未出世孩子準備的禮物,每一針都浸透著母親的期盼。每一次艱難地彎腰,腹中的胎兒就猛地蹬踹一下,力道大得讓她微微皺眉,又忍不住嘴角上揚。那有力的胎動,仿佛在應和著對岸密枯林里呼嘯而過的山風,帶著野性的生命力。
“阿英,歇歇腳吧!莫要逞強,隊長說了,你這月份,來幫忙就記半分工,夠意思了!”表嫂楊金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色澤深濃的烤茶水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塞到她手里。楊金花看著阿英隆起如山的腹部,眼中滿是過來人的關切,“看你這樣子,怕是要生了。我聽說公社衛生所新調來個戴眼鏡的女醫生,斯斯文文的,講的是科學道理,要不……去瞧瞧?”段阿英接過粗陶碗,滾燙的溫度透過碗壁傳到掌心。她感激地對表嫂笑笑,露出一口細密整齊的白牙,卻堅定地搖了搖頭:“金花嫂,莫操心。生娃娃的事,老輩人有老輩人的法子,穩當。”她粗糙的手指不自覺地撫摸著圍腰下微微凸起的地方——那里貼身系著一個小小的羊皮護身符,是她婆婆傳下來的,據說里面縫著祖靈賜福的經文和草藥,能保佑產婦平安順遂。這枚小小的護身符,是她面對未知生產時,最隱秘也最篤定的依靠。她想起自己生頭胎老大時的情景,就在后山放羊的草坡上,羊群圍著,山風呼嘯,婆婆和寨子里的老阿嬤用熱乎乎的草木灰和揉碎的草藥幫她接生。那原始的、與土地相連的生產方式,雖然艱辛,卻帶著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后來的兩胎,也都是在自家火塘邊完成的。公社衛生所的紅藥水、白紗布,對她來說,遠不如火塘里升起的青煙和老人嘴里念誦的古老祝詞來得安心。
段阿英的丈夫烏蠻國程,一個沉默如山的趕馬漢子,這些日子眉宇間也添了幾分凝重。他白天在生產隊搶收,夜里卻像山里的夜貍貓,悄無聲息地潛入后山。月光穿透密林,照亮他手中小心挖掘的一種暗紅色根莖——那是祖輩傳下來的“血竭草”,止血生肌有奇效。他將采回的草根仔細洗凈,放在火塘上方懸吊的竹架上,用溫熱的柴火煙氣慢慢烘干,再在石臼里耐心地搗成細膩的粉末。這珍貴的粉末,被他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包好,藏進他那根從不離身的老竹煙筒的夾層里。這煙筒夾層里的秘密,承載著他對妻兒平安的沉重祈愿,比公社衛生所藥柜里那些貼著標簽的藥瓶,更能撫平他心底的焦灼。
段阿英的表妹烏蠻阿依,一個十七八歲、眼神清澈如黑惠江水的姑娘,更是恪守著古老的規矩。每天天蒙蒙亮,雞叫頭遍,她就輕手輕腳地起來,從掛在梁上的竹簍里抓出三把干枯的艾草,均勻地撒在火塘將熄未熄的余燼上。隨著“嗤啦”一聲輕響,一股帶著濃烈苦香的青白色煙霧裊裊升起。阿依便端著這盆冒著煙的艾草水,嘴里用低不可聞的、只有她自己才完全明了的彝語古調,念念有詞地熏遍木楞房的每一個角落——門楣、窗欞、床腳、谷倉……青煙繚繞,驅散著據說會驚擾產婦和新生兒的“不潔”之氣。這每日清晨的儀式,是迎接新生命降臨前,無聲而莊重的凈場。
農歷九月十七,傍晚時分。烏蠻家木楞房那用石塊壘砌的煙囪剛升起第一縷帶著松脂香的淡藍炊煙,段阿英正往火塘里添最后一把柴,一陣劇烈的宮縮毫無預兆地襲來,如江底的暗流陡然翻涌,痛得她悶哼一聲,扶著門框幾乎站立不穩。“國程!阿依!”她急促地呼喚。早有準備的丈夫和表妹立刻沖過來,一左一右將她架進了內屋。火塘里的火被特意撥得更旺,映得土墻一片暖紅。接生經驗最豐富的表嫂楊金花早已守候在火塘邊,一個擦得锃亮的黃銅大盆里,艾草水正翻滾著熱氣,濃郁的、混合著松針清香的草藥氣息,與屋里常年不散的羊皮、煙葉和谷物氣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而令人心安的氛圍。楊金花神情肅穆,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將一束新鮮的松針投入水中,水汽蒸騰,屋內彌漫開更濃郁的、屬于山林的氣息。
時間在女人壓抑的喘息和接生婆沉穩的指令中緩慢流逝。暮色四合,徹底籠罩了黑惠江兩岸。就在對岸熊家地的女社員們剛把最后一背簍沉甸甸的金黃包谷卸在自家院壩,直起累得酸麻的腰身時,一聲極其嘹亮、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嬰兒啼哭,驟然撕裂了江畔的寂靜,如同投入平靜江心的一顆滾燙石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在漸濃的夜色中激蕩開來,清晰地傳到了對岸。
“生了!是阿英嬸生了!”正在院壩里幫著拾掇包谷的三妞,耳朵最尖,猛地扯住身邊一個女社員的衣角,興奮地跳起來喊,小臉上還沾著幾縷金黃的包谷須。那啼哭聲像帶著魔力,瞬間點燃了疲憊的熊家地。剛剛放下農具的社員們,互相招呼著,不約而同地扛起鐮刀,沿著蜿蜒的田埂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江對岸的烏蠻家涌去。雜沓的腳步聲驚起了江灘蘆葦叢中棲息的幾只水鳥,撲棱棱飛向泛著月光的江面。走在最前面的生產隊長趙大強,一個四十多歲、臉龐黝黑的漢子,在靠近烏蠻家低矮的竹籬笆院墻時,突然停下腳步,回頭低吼一聲:“都把鐮刀放田埂上!空著手進去!莫嚇著剛落地的小娃崽!”社員們愣了一下,隨即順從地將手中閃著寒光的農具輕輕靠在土埂邊。月光如水銀瀉地,漫過收割后空曠的梯田,只留下成排的包谷茬子,在清輝下拉出長長的、如鬼魅手臂般的影子。婦女主任王秀美緊跟在隊長身后,抬眼望去,烏蠻家那糊著舊報紙的小木格窗透出溫暖跳動的火光,窗紙上清晰地映出幾個人影來回忙碌的輪廓。其中一個側影,頭上戴著一頂形制獨特的、邊緣高聳的斗笠,影子在火光中微微晃動——王秀美心頭一跳,那身影太熟悉了,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畢摩(祭司)李阿波!他果然在這里!一絲復雜的情緒在她心中掠過,既有對“封建迷信”本能的不安,又有一種根植于血脈的、對古老儀式的敬畏和信任。她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
“吱呀”一聲,烏蠻家那扇沉重的木門被拉開一條縫,表嫂楊金花端著一個沉甸甸的銅盆走出來,盆里是渾濁的血水,散發著濃重的腥甜氣息。她臉上帶著極度疲憊后的松弛,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住,看到院壩里黑壓壓站著的、神情關切的社員們,她疲憊地笑了笑,聲音沙啞卻透著喜悅:“是個帶把的小子!阿英好著呢,力氣大得很,母子平安!”隊長趙大強張了張嘴,目光掃過楊金花沾著暗紅血漬的袖口和衣襟,又落在她袖口處幾塊明顯的、半透明的松脂痕跡上——那是處理草藥或儀式中必然會沾染的東西。他想問的話,諸如“用了啥法子?”、“畢摩做了啥?”、“沒弄那些舊東西吧?”,在舌尖滾了幾滾,最終只是喉結動了動,咽了回去。在這個新生命降臨的神圣時刻,那些關于“破舊立新”的僵硬口號,似乎都顯得蒼白而多余。
這時,內屋的門簾再次掀開,烏蠻國程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用嶄新毛巾裹著的襁褓走了出來。那毛巾是上個月他趕馬幫馱鹽巴到山外壩子時,特意在供銷社買的,柔軟的棉質,印著細小的藍格子,在火塘光暈下顯得格外潔凈。他黝黑的臉上洋溢著初為人父的巨大喜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咧開嘴笑著,露出被旱煙熏得微黃的牙齒,整個人都煥發著光彩。
“隊長,看看,我兒子!”烏蠻國程的聲音帶著驕傲的顫抖。趙大強趕緊湊上前去,周圍的社員們也踮起腳尖。襁褓中的嬰兒閉著眼睛,小臉皺巴巴紅彤彤的,像一顆剛剝了皮的熟花生,稀疏的胎發貼在頭皮上,一只小拳頭緊緊地攥著,放在耳邊,仿佛在積蓄著無窮的力量。
“好小子!精神頭足!”趙大強由衷地贊道,粗糙的手指想碰碰嬰兒的臉蛋,又怕驚擾了他,只懸在半空,“取名了嗎?”
“取了!”烏蠻國程的聲音洪亮了些,“李阿波老師給取的,叫烏蠻滋佳!”他用彝語清晰地重復了一遍名字,然后解釋道,“烏蠻,是咱們老祖先英雄的名字,是根!滋佳,就是黑惠江里那些被水沖了千年萬年也沖不爛、磨不圓的硬石頭!經得起摔打!”他特意強調了“經得磨”三個字,眼神里充滿了對兒子堅韌品格的期許。隊長趙大強低頭,目光落在嬰兒手腕上系著的一小條同樣嶄新的紅布條上——那是辟邪祈福的古老象征。他盯著那抹鮮艷的紅色看了幾秒,又抬頭看看烏蠻國程那張寫滿質樸期盼的臉,最終什么也沒多說,只是伸出厚實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烏蠻國程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好!烏蠻滋佳!好名字!響亮!結實!像咱們山里的石頭,像咱們寨子的漢子!”這樸實的認可,讓烏蠻國程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也悄悄化解了院壩里那絲無形的、因新舊觀念碰撞而產生的微妙張力。人群發出一陣低低的、善意的哄笑和祝福聲。
后半夜,喧囂散去。木楞房里只剩下火塘里木炭偶爾爆裂的噼啪聲,以及屋外黑惠江永不止息的流水聲。段阿英虛弱卻滿足地靠在床頭,身下是厚厚一層干燥柔軟、帶著陽光味道的新稻草。阿依坐在火塘邊的小板凳上,用火鉗撥開一層溫熱的余灰,將一個小陶罐埋進去,里面煨著給阿英補氣血的草藥,絲絲縷縷的藥香混合著草木灰的氣息,在靜謐的空氣中彌漫。
屋外,月色清亮如洗,將黑惠江面鋪成一條流淌的銀練。嘩啦啦的水聲,交織著秋蟲最后的、不知疲倦的鳴唱,透過木板的縫隙,清晰地鉆進屋里。段阿英側耳聽著,身體深處的疲憊和疼痛尚未完全消退,但一種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安寧充滿了她的心房。她眼前浮現出白天熊家地那一片片金黃的包谷林,想起鐮刀割破手指時涌出的那粒圓潤的血珠,咸腥而溫熱。此刻,懷中這個幼小生命均勻的呼吸聲,與記憶中生產隊收工時那穿透山谷的悠長號角聲,竟在她心底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那號角是土地的召喚,這啼哭是生命的宣言。它們都源自這片土地的深處,帶著汗水的咸澀,也帶著五谷的芬芳甘甜,是生命最本真的歌謠。
她低下頭,凝視著搖籃里熟睡的烏蠻滋佳。小家伙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咂了咂粉嫩的小嘴。段阿英心中涌起無限柔情,不由自主地,用極低極柔的聲音,哼唱起那首古老的臘羅巴《搖籃曲》:
哦……依……喂……
黑惠江是你的阿媽,
用清甜的乳汁喂你長大,
阿依山是你的阿爸,
用寬厚的脊梁為你擋風沙,
松針為你鋪就軟軟的床,
山風替你趕走嗡嗡的蚊蚋,
星星是阿媽看你的眼,月亮是阿爸守護你的燈……
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仿佛怕驚擾了窗欞上棲息的那一片溫柔的月光。搖籃里,烏蠻滋佳似乎感受到了母親的韻律,小小的身體在睡夢中微微動了一下。系在他纖細手腕上的那條紅布條,在從窗戶透進來的朦朧月色下,輕輕晃動著。那抹跳動的紅色,在段阿英朦朧的視線里,幻化成黑惠江深秋水面上一片隨波逐流的楓葉。這片小小的“葉子”,載著母親口中流淌的、比江水還要古老的歌謠,也載著一個嶄新生命破土而出的全部希望與未知,在1964年這個雨水格外豐沛、秋意已濃的九月夜晚,悄然起航,順著黑惠江亙古不變的流向,向著未來,漂流而去。
一九六四年的秋天,黑惠江帶走了過多的雨水,沖刷著兩岸的土地,卻將一個名叫烏蠻滋佳的新生命,穩穩地留在了岔河大隊烏蠻家的火塘邊。對于世代生活在江畔山間的臘羅巴人來說,這個在集體勞動的號子聲與畢摩低沉的祝禱聲中降生的嬰兒,宛如一面清澈而堅韌的鏡子。他映照出的,是洶涌的時代浪潮(公社化、破除迷信)之下,那些如江底磐石般沉默卻無比頑強的根脈——祖先傳下的生存智慧、對自然的敬畏、融入血液的儀式感,以及家庭和族群之間牢不可破的溫情紐帶。當烏蠻滋佳的第一聲啼哭,與公社廣播站準時響起的、帶著電流雜音的激昂樂曲,同時回蕩在珠街山寨的晨曦與暮靄中時,一個古老民族在時代夾縫中尋求平衡、守護火種的生存密碼,便已悄然鐫刻進這個新生兒的生命圖譜。這份密碼,深藏于手腕那條褪色的紅布之下,融匯在火塘邊艾草的余煙里,沉淀在父親煙筒夾層的草藥粉末中。多年以后,無論烏蠻滋佳是站在遮天蔽日的密枯林中,聆聽畢摩李阿波的傳人用蒼涼古調吟誦指引靈魂歸途的《指路經》,還是在烈焰沖天的火把節之夜,與族人圍著篝火跳起那步伐雄渾、撼動大地的“跳菜”舞步,抑或是面對山外那個日新月異、光怪陸離的世界時,一九六四年那個雨水連綿、稻谷飄香、充滿了艾草苦香與生命韌性的農歷九月,總會在他奔騰的血脈深處,如黑惠江的暗流般,低沉而有力地回響、奔涌。那是他生命的源頭,也是他靈魂永恒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