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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阿公的故事(14)

五、毒煙繚繞的鬼胎

瀾滄江水日夜奔流,裹挾著血色沉渣,沖不散打平寨周圍日漸濃重的邪煞之氣。“亦龍縣城”的雛形如同攤在地上的一具龐大怪胎,裸露著倉促夯起的黃土墻基和枯枝亂草搭成的棚頂骨架。泥濘的街道兩旁,那些被匪兵強行挖來、充當“祥瑞”的斷肢殘佛,在春日淫雨沖刷下露出慘白的泥胎和空洞的眼窩,越發(fā)顯得詭譎凄涼。瘌痢猴坐在他那座半新不舊的“司令部”草棚里(原先是黃家堆放農具的倉房,勉強糊上些官衙模樣的花哨符紙),鼻息里充斥著新鮮泥土與劣質漿糊的味道,卻壓不住心底那股如蛆跗骨的空虛與渴望。

煙癮在骨髓深處發(fā)作,帶來螞蟻噬咬般的煩躁。他焦灼地摩挲著腰間的快慢機,指甲刮過冰涼的鋼烤藍,腦子里卻翻滾著煙膏熬制時那金黃粘稠的誘人色澤和沖入肺腑后瞬間騰起的極致迷幻。這“大煙”(鴉片),是他活命的藥,更是他權欲膨脹的催化劑。

“讓那些泥腿子……種煙土!”瘌痢猴嘶啞的嗓音如同破鑼,在草棚內突兀響起,驚得趴伏在地聽命的幾個頭目渾身一顫,“打平周邊,漾濞江、瀾滄江邊上……凡是能曬到日頭的肥地,都給老子犁了!種上金燦燦的福壽膏(罌粟)!往后,狹江只認這個!什么五谷雜糧?那是下賤人填肚子的豬食!”

“可是……大爺,”管著農事的嘍啰頭子壯著膽子,頭埋得更低了,“都種了煙……糧從哪來?人餓死了,誰給咱們……”

“餓死?”瘌痢猴深陷的眼窩里爆出兩點兇戾的綠光,“老子管他死活!想吃糧?行啊!拿銀元來買!拿煙土來換!再不夠吃的,山里不是有觀音土?挖去!”他從案頭抓過一方剛從昌寧地界搶來的劣質硯臺,看也不看砸向那嘍啰,“傳令下去!誰家地里的煙苗出得不齊整,老子把他閨女送去窯子換煙泡!”

瘌痢猴枯瘦如雞爪的手又探向桌面,抓起一把叮當作響的銀毫子,那是黃壽福咬著牙掏出的最后一點家底。銀幣邊緣還帶著偽造時參差的砂痕,在昏黃油燈下散發(fā)著一種病態(tài)的、混合著欲望與死亡的光澤。這是他的新令箭——狹江只許流通“半開”銀毫!什么前朝的銅元、省府的大洋券、民國的金圓券,一概如同廢紙!限期半月,十萬紙票換一個“半開”,過期作廢!一個破舊的漿糊桶被踢到他腳下,桶身上剛剛胡亂刷上墨跡淋漓的兩個大字——“王法”。

“給老子貼出去!”他嘴角那抹猙獰的笑意,像是膿血凍結后的渣滓,“告訴那些刁民,種大煙、用半開,是祖宗顯靈降下的洪福!是咱狹江人祖墳冒了青煙才趕上的大造化!”他笑得渾身亂抖,震得草棚頂簌簌落塵,“聽懂沒有?是福氣!天大的福氣!”

草棚外死寂一片。打平寨殘存的老人縮在僅剩半爿屋頂的破屋里,聽著風聲送來的“王令”,渾濁的老淚砸在冰冷的地上。他們見過清朝的道臺種煙,見過袁大頭時的煙稅,沒見過這般趕盡殺絕、活剮骨髓的福氣!那罌粟花,粉紅濃艷,卻比蛇信子還毒。只消一朵,就能讓壯漢形銷骨立,讓好田變成鬼地。而那“半開”,真假難辨,黃家老爺子攢了一輩子的辛苦錢,眨眼間就成了幾枚扔在地上都懶得撿的廢鐵片……

“嗚——!”

刺耳的喇叭聲撕裂了永平城郊清晨的清寂。三輛蓋著骯臟油布的卡車,如同患了哮喘的鋼鐵巨獸,噴著濃黑的尾氣,碾過永平城門外坑洼的土路。車廂堆得小山一樣高,油布下露出捆扎紙鈔破爛的邊角。車頭保險杠上,是兩枝胡亂綁上的褪色紅紙花,紅得像凝固的血漿。車頂架著歪斜的輕機槍,槍口朝天,幾個歪戴帽子、抱著槍打盹的土匪蜷在車頂寒風中。為首的卡車內,張狐貍裹著一件不合身的將校呢軍大衣,斜靠在副駕上,臉上擦著厚厚的白粉試圖蓋住連夜押運的油汗和黑眼圈,腰間那把20響駁殼槍硌著肚子,他卻毫無知覺。手指焦躁地敲打著車門內側,指甲縫里塞滿了點鈔時留下的污穢。他心里揣著瘌痢猴交付的兩件重托:將搜刮來的如山偽幣運去下關、保山一帶換成布匹、火柴、鹽巴這些“硬貨”;更緊要的是去昆明采購縣衙門大印。

車輪卷起黃塵,永平城殘破的牌樓在塵土中扭曲變形。公路蜿蜒向下關方向延伸。車廂里滿載偽幣特有的劣質油墨與紙張霉爛混雜的怪味,悶得人頭暈作嘔。張狐貍昏昏沉沉,眼前晃動著秦先生唾沫橫飛描繪的“玉帶河”、“麒麟山”,還有“亦龍”那個響當當的縣名——既有龍威,又不至僭越帝號,穩(wěn)妥得讓他嘴角幾乎掛上得意。他仿佛已看到自家張府門前換上“縣府秘書”的金匾,連窯子里的粉頭對他都要格外溫柔幾分。車輪在顛簸,把他那點功名美夢震得如風中燭火。

卡車喘息著駛入下關城圈時,已是暮色低垂,殘陽如血。車進站停穩(wěn),張狐貍推開車門,刺鼻的機油味混雜著陌生的人聲撲面而來。他習慣性地揚起頭,挺起胸,準備喝斥車站力夫卸貨,目光卻猝不及防撞上不遠處新粉刷的高墻——

鮮紅如剛開膛的熱血!

巨大的字跡遒勁張揚,如同燒紅的鐵釬猛戳進他的眼球!

“歡迎YN省和平解放!”

“迎接解放軍來云南!”

“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朱總司令萬歲!”

……

西山頂最后一縷斜暉正正打在那些紅字上,迸射出刺目欲盲的金光!像千萬把燒紅的鋼錐,瞬間扎穿了張狐貍強撐起的傲慢與期待!

“轟!”

他腦袋里仿佛炸開一個巨大的油鍋,滾燙的油漿澆在理智的弦上,瞬間繃斷!腳下發(fā)軟,一個趔趄,全靠抓住車門才勉強穩(wěn)住沒癱下去。白粉遮蓋不住臉上陡然失去的血色,一張油膩的黃臉煞時變得像剛出土的濕石灰,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鬢角、額角、鼻尖涔涔涌出,混著白粉滾落污濁的痕跡。

“省城……昆……明……都……都換了天?!”他牙齒咯咯打顫,聲音細碎得如同風中枯葉,幾乎含在喉嚨里。心臟在胸腔里像瀕死的兔子狂跳,仿佛隨時要從嗓子眼蹦出來。腿肚子篩糠般哆嗦起來。昆明是徹底去不得的了,雞蛋撞石頭!可回打平?他懷里揣著的可是立縣買印的“大事”,這般灰溜溜回去,瘌痢猴那張猴臉……張狐貍眼前仿佛看到了那管黑洞洞的快慢機頂上了自己腦門!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他一把推開湊上來詢問的車站管事,幾乎是拖著身體回到車上。“找……找個僻靜點的地方……住……住下……”他聲音干澀得如同銹刀刮過骨頭。司機不明所以,只覺這位“張參謀長”如同泄了氣的皮豬尿泡。

下關城小,街巷窄仄。張狐貍帶著一群嘍啰,如同受驚的耗子,尋了家不起眼的“四海客棧”鉆了進去。偽幣如山,卻成燙手山芋。出去打探消息?滿街陌生目光如同鞭子抽在臉上,墻上那些紅彤彤的字眼刺得他眼珠子疼。起初幾日,他還強撐著派出手下到茶肆酒館偷偷打聽,帶回來的卻盡是些“大軍如神兵天降”、“盧漢投誠”、“街市太平”之類的恐怖言語。希望如煙灰般一點一點熄滅。

恐懼催生出放縱。破罐子破摔的絕望攫住了他。

“吃!喝!給老子叫最好的酒!最貴的席面!”

“煙膏呢?!點上!點上!沒眼力見的蠢貨!”

偽幣像流水一樣淌出去。小酒樓里杯盤狼藉,妓館里淫聲浪語終日不絕。張狐貍摟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窯姐,把偽幣成把地塞進她們雪白的胸脯里,試圖用這粗野的揮霍麻痹深入骨髓的恐懼。那整整三卡車的“廢紙”,在張狐貍眼中,仿佛成了無法逃脫的催命符,只有化成瞬間的極樂才能略解痛苦。煙榻上煙霧繚繞,他大口抽著土膏子,眼前的煙燈幻影里,一會兒是瘌痢猴那張流膿的猴臉在獰笑,一會兒是紅墻上那些巨大的字跡帶著火焰壓來。恐懼如同藤蔓纏緊咽喉,喘息間都帶著膿血的腥氣。

半月過去,三車偽幣折騰掉了大半箱,像被啃食了一大塊的腐肉。他非但一事無成,連下一步怎么走都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刃。焦灼如蟻群嚙心。

一日傍晚,他又坐在常去的小酒館角落灌悶酒。劣質包谷燒燒得他喉嚨發(fā)燙,眼前人影幢幢。門口陰影處,忽地撞進一人。那人身形頗高,面皮還算周正,一雙眼卻如同受驚的老鼠,骨碌碌掃視四周,帶著遮掩不住的倉皇與警覺。穿著一身質地尚佳卻沾滿旅途塵灰、皺巴巴的毛呢大衣,活像條喪家的落水狗。腰間鼓囊囊的,動作間隱約露出槍柄的硬角。

張狐貍被酒精泡得昏沉的腦子嗡的一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敏銳地從那股刻意壓制的狼狽氣息里,嗅到了同類的血腥——這是條比他大得多的魚!卻也擱淺了!

他幾乎是憑著一種走投無路的本能,彈了起來,臉上瞬間堆砌起近乎諂媚的熟稔笑容,腳步踉蹌卻又異常迅捷地撲向那人:

“哎呀!王兄!王兄!可真是巧遇!小弟正愁找不到您!來來來,快請坐!”

那人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身體繃緊,手下意識摸向腰間。待看清張狐貍臉上那過分的油膩笑容,才略略松懈,警惕的眼神閃過一絲疑惑:“這位……先生是?”

“小弟張紅義!狹江黑大爺座前的參謀!”張狐貍一把攥住來人的胳膊,熱絡得如同失散多年的親兄弟,連拖帶拽把他按在桌旁長凳上,“老板!再燙一斤老酒!快上沙鍋魚!兩碗過橋米線!要快!”他用喧囂的闊綽掩飾自己急切的心跳,聲音響得半個酒館都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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