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病倒了。淋了大半夜的雨,加上巨大的驚嚇和那個壓在心底、讓她寢食難安的秘密,回去后就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臉頰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整日昏昏沉沉。
楊蘭花守在女兒床邊,熬著草藥,用溫水一遍遍擦拭她的額頭和手心,心疼得直掉眼淚。寨子里的赤腳醫生蘇曉霞來看過,留下了些草藥,說急火攻心,又受了風寒,得靜養。
這天下午,阿秀的高燒終于退下去一些,意識稍微清醒。母親楊蘭花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草藥湯,扶著她小口小口地喝下。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明。她看著女兒蒼白憔悴的臉,猶豫再三,終于小心翼翼地問:“秀,那晚……糧倉那邊,你是不是……看見了啥?”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阿秀端著藥碗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滾燙的藥汁濺在手背上,燙得她一哆嗦。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像受驚的蝶翼。那個雨夜里倉皇的背影,趙峰……那個名字幾乎要沖口而出。可說出來會怎樣?趙峰是生產隊隊長的兒子,趙大強隊長現在像頭發怒的獅子……而且,無憑無據……她想起了葬禮上趙峰那油滑的笑容和刻薄的話語,想起了糧倉被毀后村民們驚恐憤怒的臉……巨大的矛盾和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沒……沒看清,雨太大了……”她聲音嘶啞,低得幾乎聽不見,把頭埋得更低,躲避著母親探究的目光。段阿英看著女兒躲閃的樣子,重重地嘆了口氣,沒再追問,只是接過藥碗,默默地收拾著。沉默在狹小的房間里彌漫,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傍晚時分,阿秀感覺精神稍微好了一點。外面的雨停了,天色是一種渾濁的灰黃。她掙扎著坐起來,靠在床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床頭柜上那個小小的繡繃。繃子上,是那件繡了一半的嫁衣——那是寨子里姑娘們的傳統,從小就開始為自己準備。嫁衣的主體是濃烈的正紅土布,領口、袖口和前襟,是她這些日子一針一線繡上去的。傳統的馬纓花依然熱烈,但在花叢的邊緣,她嘗試繡上的那些“云紋”和“羊群”圖案,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卻顯得那么稚嫩、笨拙,甚至有些可笑。像一團理不清的亂線,纏繞著她迷惘的心事。
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和煩躁猛地涌了上來。她伸出手,想把這礙眼的東西推開,指尖卻不經意間觸碰到了繡繃旁針線笸籮里一根尖銳的繡花針。幾乎是本能地,她捏住了那根冰冷的針。仿佛被某種絕望的情緒驅使著,她拿起繡繃,手指顫抖著,將尖銳的針尖狠狠刺向那片她傾注了最多心血、也寄托了最多迷茫的“云紋”圖案!
嗤——
針尖輕易地刺穿了緊繃的土布,也刺破了她左手托著布的指尖。
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
阿秀渾身一顫,猛地縮回手。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從指尖細小的傷口里沁了出來,圓潤、飽滿,在昏暗的光線下紅得刺目。
她怔怔地看著那滴血珠。它沒有立刻墜落,而是頑強地停留在她蒼白的指尖,微微顫動著,像一顆凝固的、不肯墜落的星子。血珠下方,正是嫁衣上那片稚嫩的“云紋”——被針尖挑破了一個小洞,彩色的絲線被染上了一抹刺眼的紅。
那抹紅,灼痛了她的眼睛。
時間在災后的清理和壓抑的猜疑中緩慢爬行。塌方的山坡被初步清理,泥濘的道路勉強可以通行,但被毀的糧倉和失竊的糧食,成了岔河山村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懸在每個人心頭。
這天清晨,烏蠻國程決定帶著滋佳,走一趟更遠的山路,去山那邊的寨子聯系幾頭健壯的騾子。家里的牲口棚需要重建,塌方也毀了一段常走的馬道,接下來的生計,得靠更硬的腳力和更遠的奔波去掙回來。
“滋佳,收拾一下,跟我去黑石寨。”父親的聲音不容置疑。滋佳默默點頭,迅速捆扎好簡單的行囊,將那根油亮的趕馬鞭牢牢系在腰間。鞭桿冰冷的觸感讓他心頭微微一凜。
父子倆沉默地踏上泥濘未干的山路。雨后初霽,山間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氣息,巨大的芭蕉葉上還滾動著晶瑩的水珠。空氣清新得醉人,但腳下的路依舊濕滑難行,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他們一前一后,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偶爾驚飛的鳥雀打破山林的寂靜。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來到一處險要的隘口。一側是刀削般的峭壁,另一側是深不見底、云霧繚繞的幽谷。這里正是前些日子暴雨引發塌方最嚴重的地段之一。原先勉強可容兩人并肩的狹窄馬道,此刻有大半被傾瀉而下的泥石流掩埋、沖垮,只留下一條貼著巖壁、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濕滑小徑,小徑下方就是令人目眩的深淵。殘留的斷木和碎石猙獰地裸露著,訴說著那夜的狂暴。
烏蠻國程停下腳步,眉頭緊鎖,仔細察看著這危險的路段。“跟緊我,踩實了再動腳。”他沉聲吩咐,率先側過身,面朝巖壁,后背對著深淵,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滋佳深吸一口氣,學父親的樣子,緊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巖壁,一步一步往前蹭。腳下濕滑的泥土和小碎石讓他心驚膽戰,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側那翻滾的云海深淵,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他趕緊閉上眼,穩住心神,只盯著前方父親寬厚的背影。
就在滋佳全神貫注于腳下時,走在前面的烏蠻國程忽然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滋佳猛地抬頭,只見父親左腳踩到一塊松動的石頭,那石頭瞬間滾落深淵,連一絲回響都聽不見。父親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外側倒去!
“阿爹——!”滋佳魂飛魄散,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比思想更快!他幾乎是本能地猛撲上去,左手死死摳住巖壁上一條濕滑的縫隙,右手閃電般向前伸出,一把攥住了父親向后甩出的胳膊!
一股巨大的下墜力量猛地傳來!滋佳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被這股力量拖下深淵!他摳著巖縫的左手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涌出,染紅了濕漉漉的巖壁。他咬緊牙關,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全身的肌肉繃緊到極限,雙腳死死釘在僅存的窄徑上,用盡平生力氣向后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