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阿公的故事(7)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2866字
- 2025-07-27 13:25:41
二、惡神臨江
瀾滄江與漾濞江的狹長河谷地帶,自古就被稱為“狹江”。這滇西大地的血脈滋養(yǎng)著兩岸的梯田與村落,滋養(yǎng)著彝家、白族、傣家兒女世代繁衍生息。然而,當時間滑向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狹江的每一縷風、每一寸土都浸透了血淚的腥氣——一個名為“瘌痢猴”的惡神降臨了,他的陰影如墨色濃云,沉沉壓在狹江上空,令山川失色,生靈飲泣。
黑候,永平縣龍馬鄉(xiāng)阿林寨(后世的水泄街)巨惡黑舉的獨子。他甫一降生,那稀拉拉幾綹掛在額頭、形同枯草的黃毛,額頂及后腦大片潰膿流水的癩痢瘡頭,就已宣告這具軀殼的不祥。那張臉,活脫脫是神佛失手后捏出的一團敗絮——臉骨嶙峋如刀削,下巴尖得像能戳透牛皮;最為醒目的是那管鼻子,又高又勾,棱角嶙峋,近乎邪異地佇立在凹陷的臉頰中央,竟帶了幾分美國軍需倉庫墻上釘著的禿鷹圖騰的猙獰意味。他的眉毛淡得如同寒冬里最后幾根麥草,眼窩深陷如陰寒的洞穴,兩道難以捕捉的細微冷光從中幽幽滲出,那是食腐動物窺探瀕死獵物時的貪婪與算計。本已枯槁如黃臘的皮相,偏沾染著涂脂抹粉的怪癖,慘白與鉛灰在臉上混雜,像戲臺上剝落的油彩,又像剛從墓穴拖出的古尸。縱然披上昂貴的藏青毛呢西裝,戴上體面的禮帽,也掩不住他身上那股腐朽的、令人本能作嘔的氣息。身體雖如竹竿般高大,走路卻像被抽了筋,每一步挪動不過八九寸,病癆鬼般的氣息游絲,仿佛連吹熄油燈的力氣都付之闕如。可這顆包裹在腐朽軀殼里的心,卻凝聚著地獄最深處的毒火——陰險狡獪,殘暴如魔,嗜血成狂。
綽號“瘌痢猴”,既非戲謔,更非夸張。這外號從阿林寨貧苦人顫抖的舌尖傳出,迅速蔓延狹江兩岸,是萬千黎庶被踐踏的怨氣凝結出的最精準畫像。他生就一副三分像人、七分似獸,毛發(fā)稀疏如冬日老樹的怪異輪廓,那張窄臉,無論從哪個角度凝視,都令人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滇西密林峭壁間閃動的那張貪婪的猴臉。
黑候的父親黑舉,就是盤踞在龍馬鄉(xiāng)數(shù)十年的人魔。頂著“鄉(xiāng)紳”的冠冕,吸吮著全鄉(xiāng)佃戶長工骨髓里的最后一滴油膏。龍馬鄉(xiāng)每頭健壯的牯牛,每匹精神抖擻的騾馬,每個水靈可人的姑娘,乃至哪家偶然拾到的珍奇山貨——在黑舉渾濁的老眼里,那都早早刻著他黑家的印記。阿林寨的簫老頭,便是黑家龐大祭壇上,最微小、最慘痛的貢品之一。
簫老頭過了六十歲門檻,腰背已彎得像江邊飽經(jīng)風霜的釣蝦竹,與獨女愛呢相依為命。老伴早逝,只留下這根苗。愛呢是上蒼賜給窮苦人的慰藉——身段結實得如同雨后拔節(jié)的翠竹,面容比瀾滄江映霞時的清波還要溫潤明凈。心靈手巧,能下最重的農活,也能在煤油燈下刺出蜂蝶繞花蕊的活計。寨子里后生漢子們的目光總在她身上流連,提親的人險些踏破了茅屋門檻,但都被父女倆堅拒了。愛呢認定父親一日在世,她絕不離去。最終,情絲悄然系在本寨敦厚樸實、吃苦耐勞的青年段勇身上。老輩人見了這對璧人,無不歡喜:“金花配銀果,天上掉下來的絕配!”
成親需要花銷。兩個年輕人把希望播灑在來年的田地里,狠命勞作。晨曦未露,露珠尚在草葉尖滾動,田間已有他們的身影;月牙西斜,蛙鳴四起,村頭小路上響著他們歸家的沉重步履。然而,那年老天爺吝嗇得滴雨不落。禾苗在焦土中艱難吐芽,又無助枯黃萎靡。薄收的糧食,連黑家的高租都應付不了。哪來的錢財置辦嫁妝?
秋收一過,瘌痢猴便迫不及待地帶著鷹犬逼債。黑舉老邁,黑家新的饕餮鬼已然迫不及待要露出獠牙。踏入簫家破敗的泥屋,撲面是家徒四壁的寒酸,缸底那點谷粒尚不夠塞牙縫。瘌痢猴的目光掃過,落在愛呢那雙因勞作與驚惶而蒙上水汽的眼睛上,呼吸陡然一窒。一絲歹毒的笑紋爬上嘴角,他那被鉛粉堵住的毛孔也滲出貪婪的邪光。他開口便斥罵:“大膽刁民!想藏匿租糧?!”手指戟指著愛呢,“今日租糧一粒不能少!若繳不出,就用她,抵!”
抵字擲地如冰雹,冰錐直刺父女心房。愛呢太明白這癩痢毒猴的心思了——那雙枯井般的眼睛里,只有淫邪的深淵!她猛撲回父親顫栗的懷中,哀泣聲幾乎撕破屋梁的茅草:“爹!我不去!死也不去……!”簫老頭枯樹般的手死死箍緊女兒,渾濁的老淚縱橫交錯,他語無倫次:“老爺開恩啊…她還是個娃……您大發(fā)慈悲……”黑候早已不耐。他只需一個眼風,兩名如狼似虎的打手便撲了上來,猛力撕扯。愛呢死死抱著父親的腰身,十指深深摳進老人枯瘦的脊背。父女倆在絕望的漩渦中沉浮掙扎。愛呢凄厲的哭喊是杜鵑啼血:“爹——!”黑候的陰鷙已被徹底的暴虐點燃,他倒提駁殼槍,掄圓了帶著金屬冰冷的槍托,挾著惡風,狠狠砸在老人佝僂的背脊!
一聲骨斷筋摧的悶響。簫老頭哼都未哼一聲,口中嗆出滾燙的鮮血,溫熱的液體濺了愛呢滿臉滿身。老人抱著女兒的雙臂猛然垂落,身體如一片秋風中的落葉癱軟在地。愛呢的哭喊戛然而止,只剩喉嚨撕裂般的嗬嗬抽氣。打手們如提小雞般將魂飛魄散的愛呢從父親身上拽開,拖出門外。少女那雙凄絕的眼睛如同瀕死的小鹿,拼命回望,視線死死黏在門內蜷伏塵土、不知生死的蒼老軀體上……
孤老的簫老頭,被打斷了脊骨內里,無錢醫(yī)治,更兼思念女兒噬骨剜心,不出三日,便在茅屋一角冰冷的稻草堆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連眼睛都未能合上。
黑家的深宅大院,成了囚禁愛呢的活棺材。瘌痢猴甫一得手,便將她拖入內室百般凌辱。少女的心早已隨父親的尸骨一起埋葬。翌日清晨,她提著水桶走向深井,那映著天空的幽深井口,成了她唯一能投向的懷抱。水面倒映出她浮腫的淚眼和頸項上淤紫的指痕,她閉目,如撲火飛蛾般決然栽入!水花微濺,漣漪蕩開,很快復歸冰冷平靜。愛呢短暫如朝露的生命,連同她對段勇的熾烈眷戀、對父親的無限孝思,一起沉沒在這口深不見底的冰涼之井中。
消息傳到段勇耳中。這個沉默的山地青年先是如被九天玄雷擊中,木然僵立。隨即,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筋腱都在無法遏制的狂怒下抽搐震顫!他胸膛劇烈起伏,發(fā)出受傷猛獸般的低吼。他想沖進黑家那座魔窟,拼個玉石俱焚!卻被幾個尚有理智的族親死死攔住:“段勇,醒醒!那是拿雞蛋砸磨盤!黑猴……他有快槍啊!他手底下全是咬人的惡狗!”他緊攥的拳頭骨節(jié)發(fā)白,牙齦咬出濃烈的血腥味,滿嘴鐵銹般苦澀。“冤哪——!”無聲的吶喊在他心腔中沸騰奔突。這血海深仇,這如山巨痛,只能和著牙齒咬碎咽下喉嚨,深深夯入骨髓,滲入血液,化為日后不死不休的烈焰種子,在狹窄的胸腔內日夜灼燒!
瘌痢猴的權勢在貪婪的土壤上急劇膨脹。他不滿足于繼承黑舉的衣缽,更利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重金賄賂縣里手握“剿匪大隊長”實權的兵痞字德文。二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吸盡一方百姓膏血。
這字德文,卻與黑候恰成妖異對照:面如發(fā)面團般滾圓飽滿,濃眉如臥蠶,豹子眼兇光灼灼。一身虬結的筋肉裹在緊身軍服下,粗壯若榕樹根須,在山匪窩里打磨出的搏殺手段,尋常十數(shù)人近不得身。胸無點墨,粗鄙如野獸,只信奉“誰的拳頭大、誰的槍快、誰更不要命”。黑候的陰毒,正需借這般剛猛爪牙橫行無忌。
自攀上字德文,黑候愈發(fā)無法無天。他本已霸占四個女子作妾,偏在縣城撞見一個豆腐西施,容色光艷可奪心魄。幾日后,那女人的丈夫便慘死在街頭,無人敢究。當夜,黑候便派人將那哭暈在地的女人擄進府中,強立為第五房。永平街巷間,凡稍有姿色的女子,皆成他任意獵取的玩物。哭聲日日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