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個跟著父親從遙遠的嶺南來到黑惠江邊謀生的“老廣兒子”阿桂，如今已完全融入了這片土地，成了這個家頂天立地的柱子。他話語不多，卻字字如石墜地。“有啥要幫忙的，吱聲！”他簡短有力地丟下這句話，便走到墻角，舀起一瓢涼水，嘩啦啦地洗去臉上的塵土和疲憊。滋佳望著姨爹那沉穩如山、寬厚可靠的背影，聽著那有力的水聲，心里仿佛又有一塊搖搖晃晃的地方，被無聲地夯實了。

姨媽重新拿起那件快補好的衣裳，對著燈光檢查針腳，嘴里繼續絮叨著經驗之談：“備課要細，像繡花一樣，一針一線都不能馬虎。心里沒底的字詞，自己先查清楚，弄明白。不懂的地方，別抹不開臉，寨子里教了幾十年的老教師，中心校的李校長，都是活字典，都是好請教的人。”她放下衣裳，目光溫和而鄭重地落在滋佳臉上，“最最要緊的，滋佳，你得把娃娃們裝進心里頭，真心實意為他們好。娃娃的心透亮得像黑惠江的水，是冷是暖，是真心還是敷衍，他們一下就能摸到底。你從小就是個心細、有主見、曉得心疼人的孩子，姨媽信你！肯定能行！”

從姨媽家那扇透著暖光的門里出來，夜已深沉。墨藍的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子如同被一只巨手隨意灑落的碎鉆，綴滿了無邊無際的黑絲絨。白日里奔騰喧囂的黑惠江，此刻的流水聲似乎也放低了音量，變得溫柔而堅定，像一首低回的催眠曲，又像一種永恒的承諾。滋佳站在小院的籬笆邊，深深吸了一口山間清涼的空氣，里面混合著泥土的微腥、草木的清香和江水的濕潤氣息。

六

阿公如山岳般沉穩的囑托，給了他扎根的力量，仿佛腳下的土地都更加堅實；姨媽如燈火般溫暖而具體的指引，為他照亮了前行的路徑，驅散了眼前的迷霧；姨爹“鐵匝”般無聲而可靠的支撐，則給了他一份沉甸甸的安心。那份盤踞心頭、讓他坐立不安的忐忑，此刻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晨霧，漸漸消融、退卻，被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強大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它壓在肩頭，卻讓人脊梁挺得更直；那更是一種躍躍欲試的勇氣，像春筍頂破泥土，像雛鷹渴望振翅。

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目光投向寨子東頭那片被深邃夜色溫柔包裹的低矮輪廓。那幾間土墻校舍，此刻沉默地蟄伏在星光下，像一頭沉睡的巨獸。然而在滋佳的眼里，它卻漸漸明亮起來，仿佛被無數雙充滿渴望的稚嫩眼睛所點亮。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那里將不再沉默。朗朗的讀書聲，會像黑惠江的春汛，漫過古老的寨墻，涌向更遠的山巒。

月光如練，溫柔地鋪在通往小學校的那條碎石小徑上，每一顆石子都反射著清輝。烏蠻滋佳沒有直接回家，一種莫名的牽引力讓他踏上了這條熟悉又陌生的路。土墻教室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簡陋的木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吱呀”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月光穿過小小的木格窗欞，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塵土、舊木頭和淡淡的粉筆灰混合的氣息。他走到講臺前——那不過是一張表面布滿刻痕、腿腳不甚穩當的舊木桌。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緩緩劃過，指尖沾了一層薄薄的灰。明天，這里將是他傳遞火種的地方。他閉上眼，仿佛聽見無數稚嫩的聲音在齊聲誦讀，那些聲音匯聚成一股暖流，驅散了夜的微寒。良久，他才悄然退出，輕輕掩上門扉，將滿室的寂靜與期待重新關在身后。

七

回到自家那座同樣簡樸的土壞房，寫蠻滋佳沒有立刻躺下。他點起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昏黃的光圈僅夠照亮書桌一角。他鄭重地打開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面早已整齊地放好了幾樣東西：一個簇新的硬殼筆記本，扉頁上是他工工整整寫下的“教學筆記”；一盒用牛皮紙小心包裹的彩色粉筆，那是他特意托趕馬幫的父親從山外捎回來的；還有一本翻得起了毛邊的字典，書頁間夾著許多細長的紙條。他拿出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借著搖曳的燈火，開始一筆一劃地書寫明天的教案。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春蠶食葉。他寫得極其認真，有時停下筆，蹙眉凝思片刻，又繼續落筆。燈光將他伏案的側影，忠誠地拓印在身后的土墻上，那影子隨著火苗的跳躍而微微晃動，卻始終透著一股執拗的專注。夜蟲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鳴唱著，與屋內這沙沙的書寫聲應和著，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黎明譜寫序曲。

八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穩的敲門聲打破了夜的寂靜。烏蠻滋佳有些詫異地起身開門，門外站著的，竟是中心校的李校長。這位兩鬢微霜、面容清癯的老教師，提著一盞舊馬燈，風塵仆仆，顯然是剛從山路上趕來。“李校長？您怎么……”滋佳驚訝地側身讓進。

“睡不著，估摸著你這會兒也懸著心呢，”李校長聲音溫和，帶著笑意，將馬燈放在桌上，燈光瞬間驅散了大片昏暗。他打量著桌上的教案本，眼中流露出贊許，“聽老支書說了，好小伙子！怕你一個人摸不著門道，給你送點用得著的。”他從隨身帶的布包里掏出幾本書：一本是《小學語文教學法》，書頁泛黃但保存完好；一本是圖文并茂的《鄉土自然讀本》，里面有許多黑惠江流域的動植物插圖；還有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上寫著《臘羅巴童謠百首》。

李校長隨手翻開那本童謠冊子，指著其中一首：“喏，這首《月亮巴巴》，娃娃們從小聽阿媽唱，熟得很。明天教生字‘月’‘亮’‘巴’，就可以用它開頭，娃娃們保準眼睛發亮。”他坐下來，就著燈光，開始細細地跟滋佳講起課堂節奏的把握、山里娃娃學習的特點、如何把書本知識和寨子里的生活連起來……他講得深入淺出，不是空泛的道理，而是多年沉淀下來的、帶著泥土味的真知灼見。滋佳如饑似渴地聽著，不時在筆記本上飛快記錄，眼神越來越亮，仿佛又有一盞燈在眼前點亮。夜，在知識的涓涓細流中，悄然流逝。

當李校長提著馬燈告辭，身影融入熹微的晨光時，滋佳已毫無睡意。他走到屋外的小院里。東方的天際，濃墨般的夜色正在一絲絲褪去，山巒的輪廓在黛青色的天幕上漸漸清晰起來，如同巨大的剪影。啟明星高懸，清冷而堅定。遠處，黑惠江奔騰不息的濤聲，在清晨格外清新的空氣里，顯得愈發雄渾有力。那聲音不再是昨夜的隱憂，而像一首激昂的戰歌，催促著新的征途。他深吸一口凜冽而充滿生機的空氣，胸膛里那顆年輕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篤定與力量。他仿佛看到那點點知識的火種，已在心間燃起，只待朝陽噴薄，便將投入那土墻教室，點燃幾十雙清澈眼眸中求知的火焰，最終匯成一片燎原之勢，照亮黑惠江畔祖祖輩輩走過的崎嶇山路，也照亮前方從未有人踏足的廣闊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