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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吃人的鐵牛(9)

烏蠻滋佳搖搖頭,聲音低沉:“沒什么…換誰…都會下去。”他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九妹放在青石上的那本書。封皮是藍色的,有些舊了,上面印著幾個他認識卻已感覺陌生的方塊字——好像是物理。

九妹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的書,嘴角牽起一絲淡淡的、有些無奈的笑意:“在家閑著也是閑著,翻翻舊書…總比胡思亂想強。”她拿起書,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的邊緣,目光再次投向遠山,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這山真大啊…有時候看著,好像一輩子都走不出去似的。”

她的話,像一根針,輕輕刺中了滋佳心底最深處那根緊繃的弦。一輩子…走不出去…馬幫的鈴鐺聲,父親沉默而倔強的背影,三姐夫那臺扭曲的拖拉機,還有自己枕頭下那本落滿灰塵的課本…無數畫面在他腦中翻騰、沖撞。

“你…那天說…”滋佳的聲音有些干澀,他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直視著九妹的眼睛,那眼睛里映著夕陽的金輝,也映著他自己有些慌亂的臉,“你說…不能認命…還…還提到…復習?”

九妹看著他,眼神清澈而認真:“嗯。我說的是滋佳哥你。我記得你,當年在公社中學,理科成績是拔尖的。要不是…”她頓了頓,似乎覺得后面的話有些殘忍,便轉了話鋒,“現在不一樣了!高考恢復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滋佳哥,你才多大?難道真甘心一輩子在這山溝里趕馬幫?風吹日曬,翻山越嶺,哪天…哪天要是…”她想起了野狼溝底那慘烈的一幕,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后怕,但隨即又抬高了聲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鼓勵,“人不能認命!總得為自己拼一把!哪怕…哪怕最后沒成,至少試過了,也不后悔!總比…總比像現在這樣…”

她的話,如同滾燙的烙鐵,一下下烙在滋佳的心上。不甘心?他怎么可能甘心!當年捧著錄取通知書,看著上面那個令他熱血沸騰的大學名字,再看看病床上咳血的阿普(爺爺)和父親一夜愁白的鬢角,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從未真正消失,只是被生活的重擔深深掩埋了。如今,這掩埋的渴望被九妹毫不留情地挖了出來,暴露在夕陽下,帶著血淋淋的新鮮傷口和令人眩暈的誘惑。

“我…”滋佳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張了張嘴,卻只能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腦子里亂得像一鍋煮沸的粥。復習?高考?離開這里?這念頭光是想想,就讓他心跳加速,血液奔涌。可現實呢?家里剛經歷這場大難,三姐夫重傷在床,家里本就艱難的生計幾乎斷了來源。父親烏蠻國程日漸佝僂的背影,還有他那句“馬幫的根,不能斷在我們手里”的嘆息,像沉重的枷鎖,瞬間勒緊了滋佳剛剛燃起的渴望。

“我…家里…”滋佳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眼神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沉重的現實覆蓋,“三姐夫…阿爸…馬幫…離不開人…”

“離不開人?”九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絲罕見的激動和急切,“是離不開馬幫?還是離不開你烏蠻滋佳?!離了你,那幾匹馬就不走了?離了你,岔河村的天就塌了?滋佳哥!”她站起身,走到滋佳面前,仰著臉看著他,清澈的目光如同利劍,似乎要刺穿他所有的猶豫和借口,“你是烏蠻滋佳!你不是拴在馬廄里的牲口!你也有自己想走的路!為自己活一回,就那么難嗎?!”

她的質問,字字如錘,狠狠砸在滋佳的心口。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她的氣勢灼傷,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微微顫抖。為自己活一回?這念頭像一道驚雷,在他沉悶的世界里炸開。可阿爸那沉默卻如山般的期望呢?三姐那憔悴無助的眼神呢?還有…還有眼前這雙清澈熾熱的、充滿期待的眼睛…

矛盾、渴望、責任、恐懼…無數種情緒在他胸腔里瘋狂翻攪、撕扯,如同驚濤駭浪,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吞噬。他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七上八下亂到了極點,像塞進了一團被狂風卷過的亂麻,找不到一絲頭緒。夕陽的余暉落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和無措。

“我…我不知道…”滋佳的聲音低啞得如同蚊蚋,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九妹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我…我得回去了…阿普的藥…該熬了…”他幾乎是語無倫次地丟下這句話,狼狽地轉過身,逃也似的朝著山下小屋的方向,踉踉蹌蹌地跑去。腳步虛浮,背影在蒼茫的暮色中顯得倉惶而孤獨。

九妹站在原地,看著滋佳跌跌撞撞消失在坡下的背影,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失望,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無奈和嘆息。她默默地抱起青石上的書本,晚風吹動她的辮梢,也吹亂了書頁,嘩嘩作響。

***

烏蠻滋佳幾乎是沖回了小屋。胸膛劇烈起伏,心還在狂跳不止,腦子里依舊亂糟糟地回響著九妹那尖銳的質問和自己倉惶的逃離。他靠在冰冷的土墻上,閉上眼睛,試圖平復呼吸,可眼前晃動的全是九妹那雙清澈而熾熱的眼睛,還有遠處群山那令人窒息的巨大輪廓。

“滋佳?你跑哪兒去了?臉色這么難看?”三姐烏蠻滋芬端著藥碗從里屋出來,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

“沒…沒事,透透氣。”滋佳勉強應了一聲,低著頭,快步走到火塘邊,拿起蒲扇,悶頭對著藥罐扇火。跳躍的火苗映著他蒼白的臉和緊鎖的眉頭。

就在這時,一直昏睡的李洪平那邊傳來一陣壓抑的呻吟。烏蠻國福走過去查看。李洪平似乎醒了,他艱難地轉過頭,目光在昏暗的屋內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正對著藥罐發呆的烏蠻滋佳身上。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滋…滋佳…”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滋佳的耳朵里。他扇火的動作猛地一頓,抬起頭,有些愕然地看向李洪平的方向。自從出事以來,李洪平除了痛苦的嚎叫和對他父母的怒吼,幾乎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那眼神里,也總是充滿了絕望、痛苦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羞愧,或許也有一絲殘留的怨懟?

烏蠻國福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向李洪平。

李洪平似乎用盡了力氣,喘息了幾下,才又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而微弱,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謝…謝你…救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三姐端著藥碗,愣住了。烏蠻國福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就連一直閉目養神的沙馬石布,眼皮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

烏蠻滋佳握著蒲扇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著李洪平那張因痛苦和虛弱而扭曲、此刻卻努力看向他的臉,看著那條裹著厚厚竹板和葛藤、宣告著未知未來的傷腿。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猛地涌上心頭——有意外,有釋然,還有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說的滋味。那些在打谷場上的嘲諷,在暴雨溝底的絕望乞求,在劇痛中的嘶吼,以及此刻這句艱難吐出的“謝謝”,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閃過。

他沉默了幾秒,最終只是對著李洪平的方向,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回應:“…嗯。”

沒有多余的話。但這一聲“嗯”,仿佛打破了某種無形的堅冰。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響,藥罐里翻滾著苦澀的濃汁,小屋內的空氣似乎悄然流動起來,那沉重的壓抑感,被撕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滋佳重新低下頭,更用力地扇動著蒲扇。跳躍的火光映照著他年輕的側臉,那緊鎖的眉頭下,眼底深處翻騰的,依舊是那片巨大而混亂的迷霧。九妹的話語如同驚雷在迷霧中炸響,李洪平這聲遲來的“謝謝”又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還未平息。而遠處,父親烏蠻國程牽著馬匹歸來的沉重腳步聲,已經隱隱從村口傳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紛亂的心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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