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魔窟開城記
滇西狹江的初春,本該是萬物復蘇的時節。瀾滄江畔的柳枝抽了新芽,山野間杜鵑花頂著料峭寒風,在嶙峋石縫里倔強地探出點點猩紅。然而,在打平寨——這個被瘌痢猴強行命名為“亦龍縣”的魔窟中心,卻彌漫著一股與自然生機格格不入的、令人窒息的腐朽與喧囂。
兩個多月來,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被強行披上了一件“新裝”。沿著瘌痢猴臆想中“王”字格局的街道走向,一排排倉促搭建的草棚歪歪扭扭地立了起來。這些所謂的“官衙”、“商鋪”、“民宅”,不過是砍伐了附近山林里尚未成材的松木、杉木,胡亂搭起框架,再覆以厚厚一層茅草或竹篾編成的席子。新夯的黃土墻基尚未干透,在初春的微雨里散發著潮濕的泥腥氣。街道泥濘不堪,車轍與腳印攪合成一灘灘渾濁的泥漿,牲畜的糞便、傾倒的污水隨處可見,空氣中混雜著劣質石灰、腐爛草料和人群聚集的汗臭體味。唯一開闊些的“運動場”,原是寨外一片肥沃的麥田,如今麥苗被鏟除殆盡,只余下光禿禿、坑洼不平的黃土地,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邊緣逡巡,翻找著殘羹剩飯。
瘌痢猴坐在他那間由黃家祠堂改成的“司令部”里,鼻息間充斥著新鮮木料和劣質桐油的味道。他枯瘦的手指反復摩挲著案頭一方剛剛雕刻好的木質大印——印鈕雕成一只盤踞的猴子,形態猙獰,印文是“亦龍縣政府印”。這是張狐貍從永平縣城“請”來的兩個老木匠趙光品、趙華昌,在匪兵刺刀監視下,熬了三天三夜,用一塊上好的楠木趕制出來的。印面粗糙,刀痕猶在,卻絲毫不妨礙瘌痢猴從中感受到一種扭曲的權力快感。
“三月九日!”他沙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亢奮,回蕩在煙霧繚繞的屋內,“開城!立縣!通告貼出去沒有?給老子貼滿狹江!貼到永平!貼到昌寧!讓所有人都知道,老子侯茂棋,是這‘亦龍縣’的開山太歲!”
開城立縣的通告如同瘟疫的告示,迅速蔓延。與此同時,瘌痢猴的爪牙們傾巢而出。永平方向的決壩山、滄江橋、象莊丫口等咽喉要道,被強行構筑起簡易的土木碉堡,每個據點派駐一個中隊(實則不過幾十名烏合之眾)日夜把守,盤查過往行人,美其名曰“加強警戒”。而另一股更兇惡的暗流則在狹江各村寨間涌動——征糧隊、催款隊、抓丁隊,扛著“亦龍縣籌備處”的破旗,挨家挨戶,如狼似虎。糧食、豬羊、雞鴨、蔬菜,乃至鍋碗瓢盆、門板木料,只要稍有用處,都被貼上“籌備物資”的標簽,強行征繳。稍有遲疑或反抗,輕則拳打腳踢,重則房屋被拆、田地充公,甚至被綁去充當筑城的苦力。整個狹江,籠罩在一片末日般的恐慌與絕望之中。
瘌痢猴要在打平開城立縣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剛剛解放的滇西各部隊激起了層層漣漪。昌寧、永平、鳳慶、巍山……各駐地的解放軍指戰員們聞訊后,無不摩拳擦掌,興奮異常。
“好機會!天大的好機會!”鳳慶魯史街,解放軍某部第八營營部內,營長孫振國一拳砸在攤開的地圖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他身材敦實,臉龐黝黑,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此刻正閃爍著獵人發現獵物蹤跡時的精光。“這瘌痢猴,真當自己是土皇帝了?開城立縣?正好!省得咱們鉆山溝去找他!趁他這‘登基大典’,給他來個中心開花!”
教導員李為民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冷靜而深邃:“老孫,機會是好,但敵情不明。狹江地形復雜,瘌痢猴經營多年,又剛加強了外圍封鎖。硬闖,傷亡太大。得智取。”
“智取?”孫振國濃眉一挑,“你的意思是……”
“化妝偵察!”李為民指著地圖上打平的位置,“他搞慶典,必然魚龍混雜。賭徒、商販、江湖藝人、看熱鬧的閑人……這正是我們滲透進去,摸清敵人兵力部署、火力配置、工事構筑的絕佳時機!”
這個提議立刻點燃了營部所有干部的熱情。偵察排長段勇,一個精干如獵豹的漢子,第一個站起來請纓:“營長!教導員!讓我帶人去!我老家在滇南,跑過馬幫,會照相,扮個走江湖的照相師傅沒問題!”
英雄連連長趙大剛,膀大腰圓,聲如洪鐘:“營長!我去!我參軍前在昆明給人剃過頭,手藝還在!給那瘌痢猴剃剃他那癩痢頭,正好!”
衛生員鳳霞,一個臉蛋紅撲撲、眼神卻異常堅定的姑娘,也擠上前:“營長!教導員!我也能去!我會點草藥,扮個賣藥的郎中!還能給同志們當個掩護!”
看著部下們群情激昂,孫振國和李為民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贊許和決心。
“好!”孫振國一拍桌子,“就這么定了!段勇、趙大剛、鳳霞,還有偵察班的小彪!你們四個去!段勇負責,扮照相師傅;趙大剛扮剃頭匠;鳳霞扮賣藥郎中;小彪機靈,扮個跟班伙計!任務:潛入打平,摸清敵司令部位置、兵力分布、火力點、工事構筑、慶典現場及周邊地形!務必在慶典結束前,把情報送出來!”
“是!”四人齊聲應道,眼中燃燒著戰斗的火焰。
三月七日,天剛蒙蒙亮。瀾滄江峽谷的晨霧尚未散盡,濕冷的空氣沁入骨髓。通往打平的崎嶇山道上,已經稀稀拉拉出現了趕路的人影。賭徒們揣著最后一點家當,夢想著在賭桌上翻本;耍猴戲的、變戲法的江湖藝人,挑著沉重的行頭,臉上帶著風塵;小商販們擔著針頭線腦、粗鹽土布,步履蹣跚;更多的是被強行攤派“觀禮”名額或被裹挾而來的普通百姓,他們眼神麻木,腳步沉重,如同走向刑場。
在這股混雜的人流中,段勇四人悄然融入。段勇背著一個蒙著黑布的木匣子相機,胸前掛著個“快相”牌子,一身半舊的藏青布褂,眼神機警地掃視著四周;趙大剛挑著一副沉甸甸的剃頭挑子,一頭是燒水的小火爐和銅盆,一頭是裝著剃刀、剪子、肥皂的家什箱,他故意佝僂著背,像個常年勞作的苦力;鳳霞挎著一個半舊的藤條藥箱,里面裝著些尋常草藥,臉上抹了點鍋灰,遮掩住過于紅潤的氣色,但那雙清澈的眼睛依然難掩緊張與警惕;小彪則扮作段勇的學徒,背著一個裝著相紙、藥水和干糧的包袱,亦步亦趨,機靈地觀察著前后。
山路陡峭,春日的陽光漸漸毒辣起來。汗水浸透了趙大剛的粗布褂子,他咬牙挑著重擔,每一步都踩得腳下碎石滾動。鳳霞的額發也被汗水打濕,黏在光潔的額頭上,她不時用袖子擦拭,小臉累得通紅。段勇看似輕松,實則神經緊繃,留意著每一個路過的可疑面孔和遠處山梁上隱約可見的匪兵哨卡。
中午時分,他們爬上一個陡峭的山坡,在一處背陰的巖石后稍作休息。剛喘了口氣,坡下又傳來腳步聲。只見兩個男人正吃力地爬坡。一個身材高大,約莫四十多歲,穿著不合身的藍布褂子,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腿上肌肉虬結,不像尋常農人;另一個年紀很輕,不過十七八歲,身形瘦小,臉色蒼白,同樣穿著粗布衣服,但腳上卻是一雙半新的膠鞋。兩人都戴著遮陽的米黃色大理草帽,帽檐壓得很低。那年輕人似乎體力不支,腳步虛浮,全靠年長者半攙半拽。
這兩人一出現,段勇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趙大剛也停止了喝水,手悄悄按在了剃頭挑子下藏著的駁殼槍柄上。鳳霞低下頭,假裝整理藥箱。小彪則好奇地張望著。
那兩人爬到坡頂,看到段勇四人,明顯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年長者眼神閃爍,迅速掃過段勇的相機和趙大剛的挑子。
“老鄉,歇會兒吧?這坡可夠陡的。”趙大剛主動招呼,聲音帶著刻意的憨厚。
年長者擠出一絲笑容,擺擺手:“不了不了,趕路要緊,去……去打平買點東西。”聲音有些干澀。他拉著年輕人就想快步離開。
段勇站起身,看似隨意地踱步靠近:“哦?去趕集啊?買啥好東西?這兵荒馬亂的,路上不太平吧?”他目光如炬,緊盯著對方腰間不自然的鼓起——那里分明藏著硬物!
年輕人被段勇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年長者強作鎮定:“沒啥,就……就買點小豬崽。小本生意,混口飯吃。”他邊說邊加快了腳步,幾乎是拖著年輕人往前走。
“站住!”段勇一聲低喝,如同驚雷!趙大剛和小彪瞬間從兩側包抄上去!鳳霞也迅速退到巖石后警戒。
那兩人渾身一僵,年長者猛地轉身,手已探向腰間!但段勇動作更快,一個箭步上前,黑洞洞的槍口已頂住了他的胸口!同時,趙大剛鐵鉗般的大手也牢牢鎖住了年輕人的胳膊!
“別動!動就打死你!”段勇的聲音冰冷刺骨。
年長者臉色煞白,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和兇戾,但看著近在咫尺的槍口,終究沒敢拔槍。年輕人更是嚇得渾身篩糠般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