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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涼意山風吹山村(6)

烏蠻國程懸在深淵邊緣,全靠兒子那只鮮血淋漓、卻如同鐵鉗般的手支撐著。他反應過來,另一只手也奮力向上摸索,終于抓住了一塊凸起的巖石棱角。父子倆一個在上,一個懸空,在濕滑的絕壁邊緣,憑借著求生的本能和血脈相連的力量,進行著無聲的角力。滋佳感覺自己的手臂快要被撕裂,肺里的空氣被擠壓殆盡,眼前陣陣發黑。但他不敢松手,也不能松手!他死死盯著父親驚魂未定卻充滿決絕的眼睛,那眼神像火一樣灼燒著他最后的意志。

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息,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烏蠻國程終于借力穩住了身體,雙腳重新在濕滑的窄徑上找到了支點。滋佳用盡最后一點力氣,配合著父親的動作,猛地將他拉回了安全地帶。

父子倆背靠著冰冷的巖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劫后余生的恐懼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全身。滋佳的左手血肉模糊,鮮血混著泥水不斷滴落,染紅了腳下的泥土。他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手,又抬頭看向父親。烏蠻國程也看著他,古銅色的臉上還殘留著驚悸,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卻翻滾著前所未有的、極其復雜的光芒——有驚魂未定,有難以置信,更有一種強烈的震動和一種近乎陌生的……激賞?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自己同樣粗糙、沾滿泥濘的大手,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兒子那只還在流血的手。滾燙的鮮血在兩只同樣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掌間傳遞著溫度。

“走!”良久,烏蠻國程才沙啞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松開手,轉過身,再次面向那條濕滑的險徑,但這一次,他的腳步更加沉穩,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座移動的山巒。

滋佳看著父親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只火辣辣疼痛、卻仿佛被賦予了某種力量的手。他扯下腰間一塊布條,草草纏住傷口,深吸一口氣,再次跟上父親的步伐。前方的路依舊險峻,云海依舊深不可測,但滋佳心中那片彌漫多日的迷霧,卻在劇痛和鮮血的洗禮下,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回到岔河山村時,天邊已堆起絢爛的晚霞。村口的老核桃樹下,意外地聚集了不少人,氣氛有些不同尋常。滋佳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心的生產隊隊長趙大強,他臉色鐵青,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旁邊站著他的兒子趙峰,耷拉著腦袋,面如死灰,再沒了往日的油滑神氣。公社婦女主任王秀美也站在一旁,眉頭緊鎖。

“說!當著大家伙兒的面,再說一遍!”趙大強把布口袋狠狠摔在趙峰腳邊,袋口散開,露出里面黃澄澄的玉米粒。

趙峰渾身一哆嗦,嘴唇翕動著,聲音細若蚊蚋:“……是我……是我砸了鎖……偷了糧……我……我鬼迷心竅……”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帶著絕望的哭腔,“阿爹!我錯了!我……我是看蘇阿叔(赤腳醫生蘇曉霞的父親)病得厲害,沒錢抓藥……他家都快揭不開鍋了……我……我想弄點糧換點錢……”

人群一片嘩然!驚愕、憤怒、鄙夷的目光像箭一樣射向趙峰。滋佳心頭劇震,猛地看向人群里的蘇曉霞。她臉色慘白如紙,瘦削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被旁邊的羅珍和咪彩趕緊扶住。她死死咬著下唇,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那眼神里有震驚,有羞憤,更有一種被當眾剝開傷疤的劇痛。為了救她的父親?這個理由像一把鈍刀,割在每個人的心上。

滋佳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下意識地尋找阿秀的身影。她站在自家院門口,隔著一段距離,臉色蒼白,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指節用力到發白。她的目光與滋佳在空中短暫地交匯了一瞬。滋佳清楚地看到,阿秀的眼中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沉重的、塵埃落定般的悲哀和了然。她微微垂下眼簾,避開了他的視線。滋佳的心猛地一沉,原來……她早就知道?那晚糧倉邊的黑影……滋佳想起阿秀莫名的病倒,想起她躲閃的眼神……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堵在胸口。

趙大強隊長聽完兒子斷斷續續的哭訴,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他死死盯著兒子,那眼神像刀子,充滿了痛心和被背叛的憤怒。良久,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狠狠抽下去,最終卻只是無力地垂落。他轉過身,面對憤怒的村民,聲音嘶啞沉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國有國法,寨有寨規!趙峰偷盜公糧,犯了大錯!該罰!該賠!少一粒糧食,我趙大強砸鍋賣鐵也補上!該怎么處置,聽公社和大隊的!我趙大強,絕不護短!”他挺直了腰桿,像一棵被雷劈過卻依舊不肯倒下的老樹,說完,便不再看兒子一眼,撥開人群,大步離開。那背影,透著一股英雄遲暮的悲涼。

滋佳默默地看著趙大強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又看了看癱軟在地、失魂落魄的趙峰,最后,目光落在遠處阿秀那單薄的身影上。夕陽的金輝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朦朧的光邊。滋佳忽然覺得,眼前熟悉的山村,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徹底打碎了,又有什么新的東西,在混亂和痛苦中,悄然滋生。

雨季的尾巴,終于被連綿的群山甩在了身后。幾場秋雨過后,天空被洗得如同無瑕的藍寶石,澄澈高遠。空氣里浮動著干爽的草木清香和泥土被陽光曬暖的氣息。山巒褪去了沉重的墨綠,換上了層次豐富的秋裝,深紅、明黃、赭石……潑灑在蒼翠的底色上,絢爛得驚心動魄。

這天清晨,烏蠻滋佳早早起來,仔細地檢查著馱架和繩索。他腰間那根趕馬鞭似乎被摩挲得更亮了。父親烏蠻國程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眼神復雜。當滋佳熟練地給“大青”上好馱架,動作沉穩而利落時,烏蠻國程終于走上前,將一個沉甸甸的油布包裹塞進滋佳手里。

“拿著。”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幾分往日的命令,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托付?

滋佳疑惑地打開包裹一角,愣住了。里面是幾本簇新的書!《農村實用機械原理》、《基礎電工手冊》,還有一本厚厚的《新華字典》。書的油墨味新鮮而陌生。

“這……”

“趕馬幫的腿,走的是老路,”烏蠻國程打斷他,目光望向遠處層疊的秋山,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可腦袋,不能只裝著老黃歷。山外面變的快,光有力氣不夠。這些書,路上抽空翻翻。牲口認得路,腦子也得認得新東西。”他頓了頓,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身邊“大青”結實的脖頸,“這趟去區上,除了鹽巴,再打聽打聽……有沒有那種……能修小水電的書。寨子里,不能老點松明子。”

滋佳捧著那包沉甸甸的新書,指尖感受著光滑的封面和清晰的棱角。書頁的觸感陌生而奇異,與他手上趕馬鞭油亮的包漿、與馱架粗糙的木紋、與牲口皮毛溫熱的氣息,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交織在一起。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鼻尖,他用力眨了眨眼,喉結上下滾動,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曉得了,阿爹。”

另一條路上,阿秀的生活也像被秋陽點亮。她的嫁衣終于繡完了最后一道云紋。當她把那件凝聚了無數心血和波折的紅嫁衣,平平整整地鋪展在堂屋那張老舊的八仙桌上時,陽光透過木格窗欞照進來,落在鮮艷的布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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