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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波的火塘(中)

烏蠻滋佳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絕望,仿佛也被那濃稠的瘴氣和無法擺脫的綠色迷宮所吞噬。阿波的聲音停頓了許久,只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在火塘邊回蕩。

“也不知道…爬了幾天幾夜…”阿波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靠喝葉子上的露水…嚼一點能認得的野草根…餓得前胸貼后背,看樹影都是雙的…好幾次…真的想…就那么閉上眼睛,算了…”他渾濁的眼里,終于滾下兩顆渾濁的淚珠,沿著深刻的皺紋溝壑蜿蜒而下,滴落在破舊的褲子上,洇開兩個深色的小點。“可…可我不甘心啊…寨子…就在山那邊…我阿爹阿媽…他們…還在等我…”

那淚珠滾燙,仿佛也滴落在滋佳的心上,燙得他眼眶發熱。他從未見過阿公流淚。這個沉默堅韌的老人,所有的苦難都深埋在那些皺紋里,此刻卻在火塘前,對著他,對著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露出了最脆弱的瘡疤。

“再后來…”阿波的聲音徹底啞了,只剩下氣音,“我遇到了一條小溪…順著溪水往下走…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到了寨子后山…那片…熟悉的苞谷地…”

他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那口氣里帶著積壓了半生的疲憊和屈辱。

“走回寨子那天…”阿波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刻骨的羞慚,頭深深地垂了下去,幾乎埋進臂彎里,“我沒敢…從寨子正門進…繞到寨子后頭…黑惠江邊…”他停頓了很久,久到烏蠻滋佳以為他不會再說了。“我在那江邊…跪了三天三夜…一遍一遍…搓洗…我那身…又臟又破、沾滿泥巴和血污的衣裳…江里的水…真冷啊…刺骨的冷…可怎么也洗不干凈…怎么也洗不干凈…”他的聲音哽咽,肩膀難以抑制地抽動起來,“我覺得…沒臉見人…丟了隊伍…自己一個人…像條喪家狗一樣爬回來了…不光彩…丟人現眼啊…”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卻像重錘砸在滋佳心上。火塘里的火焰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沉重的羞恥,無力地搖曳著,光芒黯淡下去。屋子里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阿公壓抑的、帶著淚意的喘息,和柴火燃燒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滋佳看著阿公佝僂得幾乎縮成一團的背影,在昏黃的光影里顯得那么渺小、脆弱,仿佛被那段歷史徹底壓垮了。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安慰的話語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阿波終于艱難地站起身,藤椅發出一聲刺耳的呻吟。他沒有再看滋佳,只是擺了擺手,那動作疲憊而蒼涼,像一片在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老了…撐不住了…睡去了…”他低啞地嘟囔著,拖著那條不便的腿,一步一挪,蹣跚著離開了溫暖的、跳動著火光的堂屋,佝僂的身影慢慢沒入旁邊小屋的黑暗里,留下滋佳一個人,對著那堆明明滅滅、漸漸黯淡下去的炭火。

烏蠻滋佳在火塘邊坐了許久,直到炭火只剩下幾點暗紅的余燼,寒氣重新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他才緩緩起身。阿波最后那絕望而羞慚的眼神,像烙印一樣燙在他心里。他輕手輕腳地走進阿波睡覺的小屋。老人已經躺下了,背對著門,身體蜷縮著,像一只疲憊至極的蝦米,發出沉重而斷續的鼾聲,偶爾夾雜著一兩聲模糊不清的囈語。

屋子角落,堆著一些陳年的雜物。滋佳的目光落在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舊藤箱上。那是阿波的“百寶箱”,據說是他當年從外面帶回來的唯一家當。滋佳小時候就對這個箱子充滿好奇,但阿公從不允許他碰。此刻,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著他。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開藤箱上壓著的幾個舊麻袋,輕輕打開了那早已失去彈性的藤扣。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塵土、樟腦和時光霉變的氣味撲面而來。箱子里堆滿了雜亂無章的東西:幾件疊得整整齊齊、但布料早已發黃變脆的舊軍裝(顯然不是他后來穿的那種);一個褪了色的搪瓷缸子,上面模糊地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幾本紙張發黃卷邊的毛選;還有幾顆早已銹蝕變形的黃銅子彈殼…

烏蠻滋佳的心跳有些快,他小心地翻動著這些帶著歷史印記的舊物。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小東西,被壓在箱底一件舊軍裝的下擺里。他輕輕撥開那柔軟的、帶著樟腦味的布料,將那東西拈了出來。

入手冰涼,帶著金屬的沉重感。借著小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滋佳看清了它。

那是一枚徽章。

圓形,不大,邊緣已經銹蝕得坑坑洼洼,呈現出一種暗沉的、接近黑色的深紅褐色。但徽章中央的圖案,雖然同樣蒙著厚厚的銹跡,卻依然頑強地透出它的輪廓——一把交叉的、古樸的刀和矛,刀尖和矛尖堅定地向上。在刀矛交叉的下方,兩個繁體字雖然筆畫模糊,但滋佳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龍潞”。

龍潞游擊隊!阿波剛才親口提到的那個名字!這枚徽章,就是那段被他視為恥辱、絕口不提的歲月的鐵證!

烏蠻滋佳的心猛地一跳,捏著徽章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下意識地低頭,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他目光下移的瞬間,那枚被他從壓著的舊軍裝下取出的徽章,似乎帶起了箱底另一件東西。

那是一小片薄薄的、方方正正的紙角,比徽章更不起眼,顏色是一種黯淡的、近乎泥土的黃褐色,邊緣殘破不齊。它被徽章壓在下面,徽章移開后,它才顯露出來。

烏蠻滋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下徽章,屏住呼吸,用指尖極其小心地捏住那紙片的一角,將它從那堆散發著陳舊氣息的衣物中緩緩抽了出來。

不是紙片,是一張照片。

一張極其破舊、嚴重泛黃的老照片。它似乎曾被折疊過,留下幾道難以撫平的深痕。照片的右邊部分,不知是因為被撕掉還是損毀,缺失了將近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影像也極為模糊,仿佛蒙著一層終年不散的薄霧。

烏蠻滋佳將照片湊到眼前,借著窗外愈發微弱的月光,艱難地辨認著。

背景是幽深的樹林,高大茂密的樹冠遮蔽了大部分天空,只漏下一些細碎的光斑,無力地投射在地面厚厚的腐葉和糾纏的藤蔓上。光線很暗,使得整個畫面透著一股壓抑的陰沉。

照片的主體是兩個人。

左邊那個,側身對著鏡頭,微微弓著腰,似乎背負著什么極其沉重的東西。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與周圍叢林幾乎融為一體的灰綠色衣服,肩膀處磨得發白,甚至能看到破口。他低著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線條緊繃的側臉輪廓,下頜骨的線條清晰而剛硬,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堅毅和…疲憊。汗水浸濕了他鬢角的短發,幾縷發絲緊貼在額角。即使影像模糊,滋佳也瞬間認出了那熟悉的輪廓——是阿波!年輕時的阿波!遠比十四歲成熟,但眉宇間那股倔強和此刻火塘邊佝僂的老人如出一轍!

而阿波背上,赫然伏著另一個人!

那是一個穿著完全不同制式軍裝的人!土黃色的布料,樣式怪異,與阿公身上的破舊灰綠形成刺眼的對比。那人似乎已經昏迷或重傷,頭顱無力地垂在阿波的頸窩處,一條手臂軟軟地搭在阿波的肩膀前方。他的帽子歪斜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緊繃的下巴和毫無血色的嘴唇。那身軍裝的肩章、領口細節,在模糊的影像中雖難以分辨,但那獨特的土黃色和樣式…滋佳腦中轟然炸開——是日本兵!

烏蠻滋佳的手猛地一抖,照片差點脫手。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照片上那個伏在年輕阿公背上、穿著日本軍裝的身影。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讓他頭皮發麻!為什么?阿波為什么背著一個日本兵?在野人山那絕望的迷途里?在剛剛經歷過滇緬公路上日寇的狂轟濫炸和游擊隊的浴血拼殺之后?

巨大的震驚和疑問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滋佳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將照片翻轉過來。

照片的背面,同樣是泛黃的底色,但上面有字!

是用一種很細、很堅硬的筆(也許是鉛筆,也許是刺刀尖?)刻劃上去的。字跡歪歪扭扭,斷斷續續,刻得很深,仿佛用盡了書寫者所有的力氣,又像是怕被什么力量抹去,固執地要留下印記。每一個筆畫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決絕。

烏蠻滋佳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些深深嵌入紙背的刻痕,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

“他救過我的命,我不能看著他死…

字跡在“死”字后面戛然而止,刻痕末端拖得很長,仿佛書寫者刻下這最后一個字時,耗盡了所有的心力,或者被什么突然打斷。

烏蠻滋佳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照片從指尖滑落,輕飄飄地掉在舊藤箱的雜物上。那枚生銹的“龍潞”徽章,靜靜地躺在旁邊,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滴凝固了半個多世紀的血淚。

小屋深處,阿波沉重的鼾聲依舊斷斷續續地傳來,帶著一種沉入無邊夢魘的痛苦。火塘的余燼早已熄滅,最后一絲微光消失,濃稠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小屋。滋佳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只有胸膛里那顆年輕的心,在死寂中,沉重而劇烈地撞擊著胸腔,發出擂鼓般的回響。

阿波火塘邊嘶啞的講述——那浸透血淚的滇緬公路,那令人窒息的原始森林迷途,那洗刷不盡的“不光彩”的恥辱——此刻,都被這張殘缺的照片和背后那兩行刻骨銘心的字徹底顛覆、重構。一個被阿波深埋心底半個世紀、遠比“走失”沉重百倍的秘密,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時光的封條,帶著血與火的硝煙、人性的掙扎與微光,冰冷而灼熱地,撞入了滋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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