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像要炸開,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再也聽不到身后的任何喧囂。阿波才敢停下,靠著一棵大樹滑坐在地。冰冷的夜露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他顫抖著手,從褡褳最深處摸出那個油紙包裹。包裹還在,沉甸甸的,帶著他身體的余溫。他哆嗦著解開油紙,借著慘淡的星光,看到那塊黑黢黢的石頭安然無恙。然而,在石頭的表面,沾著幾片已經變成深褐色的、粘稠的血跡——那是他自己的血,是李鍋頭的血,是這一路所有苦難和死亡的印記!
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粘膩的血跡,所有的恐懼、悲傷、憤怒和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最后一道堤防。他猛地將臉埋進沾滿泥土和血跡的雙手,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擠出,在死寂的山林里回蕩。他想起了李鍋頭遞過來的煙袋,想起了他拍著自己肩膀說“好小子,有種”,想起了風嘯溫順的眼睛和奔跑時頸下本該響起的、清脆的銅鈴聲……那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卻永遠地消失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這一路所有的恐懼和悲痛都傾倒出來。直到嗓子沙啞,眼淚流干,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抽搐。
不知過了多久,嗚咽聲漸漸停歇。阿波抬起頭,臉上布滿淚痕和干涸的血跡,一片狼藉。他用袖子,在冰冷的露水里浸濕,然后一點一點,極其用力地擦拭著石頭表面那些暗褐色的血跡。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石頭,發出沙沙的聲響。直到石頭重新露出它原本黝黑粗糙的模樣。他重新用油紙仔細包好,塞回褡褳最深處,緊貼著心臟。
然后,他撐著樹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辨了辨方向,邁開灌鉛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朝著家鄉珠街的方向,艱難地挪去。背影在昏暗的星光下,孤獨而執拗。
初夏的風帶著暖意,吹過珠街村口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核桃樹。蟬鳴聒噪,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土路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阿波的身影出現在村口那條熟悉的小路盡頭時,幾乎不成人形。褡褸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荊棘和巖石撕扯成一條條的破布,勉強掛在身上,露出下面一道道結了痂或還滲著血絲的傷口。頭發胡子糾結成一團,沾滿泥土和草屑。最觸目驚心的是他額角那道翻卷的傷口,雖然已經不再流血,卻留下一個猙獰深陷的疤痕,像一條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他佝僂著背,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
正在院子里晾曬野菜的妻子,不經意間抬頭瞥了一眼。當看清那個蹣跚走近的身影時,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手里的竹篩“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野菜撒了一地。她張著嘴,眼睛瞪得極大,喉嚨里發出短促的“呃”聲,身體晃了晃,像截被砍斷的木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暈厥在地。
“阿媽!”十四歲的烏蠻國程聞聲從屋里沖出來,看到倒在地上的母親,又猛地抬頭看向院門口那個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他愣了一下,隨即認出了那是誰,像顆小炮彈般沖了過去,死死抱住了阿波那條沾滿泥污、瘦得只剩骨頭的腿,放聲大哭:“爹!爹!你可回來了!你的銅鈴呢?風嘯呢?李鍋頭伯伯呢?”
銅鈴?阿波被兒子哭喊得渾身一震,渾濁疲憊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茫然。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風嘯曾經佩戴鈴鐺的韁繩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又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腰間。一路的亡命奔逃,土匪的追殺,潰兵的劫掠……那枚陪伴風嘯多年、也陪伴他走過無數險路的銅鈴,早已不知遺失在哪個血與泥的角落,連同他半條性命和所有的驕傲。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額角那道猙獰的傷疤,在初夏的陽光下,無聲地訴說著夷方的殘酷。他彎下腰,用那只僅剩完好的手臂,緊緊摟住了哭得渾身顫抖的兒子,另一只纏著臟污布條、曾經護住翡翠原石的手,則輕輕按住了胸口褡褳深處那塊硬硬的、冰冷的石頭。
十
阿波在家整整躺了半年。額角那道疤永久地留了下來,像一道猙獰的烙印,也像一個沉默的句號,終結了他作為趕馬人的生涯。那塊歷經劫難、沾過他和李鍋頭鮮血的翡翠原石,他沒有賣掉。妻子曾幾次猶豫著提起,說可以換點錢,買些糧食,或者修葺一下搖搖欲墜的茅草屋。阿波總是沉默地搖搖頭。他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紅布,將石頭仔細地包裹好,珍而重之地藏在了床底下最隱秘的角落。那里黑暗、潮濕,卻似乎成了他心中某個無法愈合的傷口唯一的慰藉。
烏蠻國程一天天長大,變得沉穩。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纏著父親追問夷方的奇聞異事,只是偶爾,當看到父親獨自坐在院里的核桃樹下,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紅布包裹時,才會忍不住低聲問:“爹,夷方……真那么嚇人嗎?”
阿波的目光會從紅布上抬起,越過院墻,投向南方群山連綿的天際線。那里云霧繚繞,是他再也無法踏足的遠方。他的眼神悠遠而復雜,蘊藏著少年滋佳無法完全理解的沉重。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落在兒子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上,聲音低沉得像嘆息:“路不好走。以后……別去。”
日子在清貧與平靜中悄然滑過。1942年,一條被稱為“抗戰生命線”的滇緬公路,如同一條巨大的鋼鐵蜈蚣,硬生生盤踞在曾經只有馬幫蹄印的崇山峻嶺之間。巨大的卡車轟鳴著,噴吐著黑煙,載著沉重的物資和人流,日夜不息。曾經絡繹于途的馬幫鈴聲,日漸稀疏,最終淹沒在時代的車輪聲中。
阿波用當年藏在身上、未被土匪搜刮干凈的些許銀元,加上變賣了一些剩余的茶葉,在村后向陽的山坡上買下了幾畝薄田,改種茶樹。他帶著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的國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茶壟間揮灑汗水。日子依舊清苦,卻少了那份刀頭舔血的兇險。
只是,他總會在勞作間隙,或是晚飯后的閑暇時光,獨自一人坐在院中那棵老核桃樹下。夕陽的余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的目光依舊習慣性地望向南方,望向那條被公路取代、卻永遠刻在他生命里的古道方向。粗糙的手指,會下意識地伸向腰間,那里早已沒有了繡著虎頭的藥囊。他會怔愣片刻,然后起身回屋,從床底摸出那個紅布包,坐在門檻上,就著最后的天光,一遍又一遍,沉默地摩挲著里面那塊冰冷堅硬的石頭。指尖感受著石皮粗糲的紋路,仿佛在觸摸那段浸透了血淚、永遠無法歸來的歲月。他的眼神空茫,里面盛著的,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路。路上有銅鈴細碎的回響,有李鍋頭豪爽的笑聲,有風嘯甩動鬃毛的矯健身影……一切都定格在1937年那個深秋的離別之夜,凝固在那片慘白的月光下。
烏蠻國程遠遠地看著父親沉默的背影,看著他手中摩挲的紅布包,心中了然。父親心里的那條路,從未真正斷絕。那銅鈴的回聲,日夜在他心底震蕩。